二人拾階而上,徐行半刻,已然入得亂雲閣內。


    五鹿老左右四顧,見閣內陳設不多,倒也甚是清雅,隨在聞人戰身後又行了兩步,耳內得聞談笑輕音,沉氣細辨,抑揚頓挫隱隱好似五鹿渾的聲調。


    “兄長莫非已然到了?”五鹿老細聲嘀咕,眉頭一攢,頸項一曲,再踱兩步,正撞在前麵聞人戰背上。


    聞人戰也顧不得衝身後五鹿老大唿小叫,其全部心思,此刻都放在內堂一側座上——那端坐其上,單手持盞品茗的,若非五鹿渾,能是何人?


    “祝……大哥,你怎得……在此?”聞人戰眼目大開,側頰抬聲。


    堂上主座兩人得見,朗聲笑道:“小侄女,你來的可是遲了!”


    聞人戰聞聲訕訕,頰上立時飛紅,朝主座拱了拱手,垂頭喪氣道:“戰兒給十三十四叔問安。”


    五鹿老見狀,亦是急急拱手,目珠旋個兩迴,不住打量身前二人。見其儀表,俱是堂堂,然則一位乖張些,一位內斂些。


    那著白袍的長者手掌微抬,指點五鹿老兩下,側目一瞧五鹿渾,方道:“這便是那小迎?”


    五鹿渾徐徐頷首,恭敬接應,“正如魚前輩所見。”


    魚十三上下打量了五鹿老半刻,又再笑意吟吟瞧一眼聞人戰,方挑眉衝身側著寬大天青麻布外衫的龍十四讚道:“瞧瞧,咱們這小侄女,青出於藍了。”


    聞人戰目瞼一緊,聽得一頭霧水,偷眼五鹿渾,見其隻是淺笑,逃目不與聞人戰視線相交。


    聞人戰輕咳兩聲,又聽得龍十四喚道:“小侄女,此迴你打賭雖是輸了,然則將這七尺兒郎自玲瓏京偷出,如此本事,怎不值得誇口?”


    “還非要在我同你十四叔麵前藏掖。”魚十三亦是應和,沉聲緩道:“你且寬心,我同你十四叔自然不會多嚼口舌。你若要為你爹留三分薄麵,我等也不橫加幹涉。”


    聞人戰細辨魚十三言下深意,目珠一轉,不由暗道:莫非鹿哥哥反話正說,倒更讓我這誇誇其談可信起來?未及深思,已聽五鹿渾柔聲輕道:“聞人姑娘,此次算是在下唐突。你雖不欲聲張,然賭局勝負已定。在下自得依約行餞,將你助小迎脫困之事跟兩位前輩和盤托出。”


    五鹿老聽得堂上幾人言來語往,心下也是疑惑,稍上前踱了幾步,輕聲詢道:“兄長,這是……”


    “若非你惹下風流債,被人扣起來要作便宜夫婿,我又豈敢腆著麵皮請聞人姑娘出馬相助?”


    五鹿老聞聲,立時訕訕,不得言語,心下計較著:兄長你那巧舌,端的是滴水不漏。


    “怪不得,怪不得。”龍十四同魚十三送個眼風,心下早是瞧穿了聞人戰的易容手藝,這便定定瞧著五鹿老,徐徐自道:“你這兒郎,明明是條七尺漢子,周身卻盡是脂粉香,若非祝掩言明,我還當你是有些個暗疾怪癖,男扮女裝留下的瑣碎。”


    五鹿老麵上稍顯驚愕,雖知龍十四意在調笑,卻仍羞惱,前後瞪了五鹿渾同聞人戰一眼,喃喃支吾道:“就算我不跟女子廝混,虧得聞人姑娘易容妙手,我身上這脂粉香,亦是難散。”話音方落,卻再瞧瞧座上龍十四,目瞼一開,沉聲歎道:“龍前輩,你連這都嗅得出?”


    龍十四似乎早早候在那處,專等著五鹿老這褒揚似的一問。見五鹿老麵上滿是難以置信,龍十四不由搖頭晃腦,抬掌扶了扶發髻,下頜一探,洋洋自得起來。


    魚十三見狀,冷哼一聲,直衝五鹿老喝道:“他那鼻子,跟狼犬有得一比。你往他麵前丟一根豬骨頭,他聞一聞味兒,便知曉那豬是公是母,宰於前年還是死在上月。”


    龍十四聞聽,稍顯不耐,麵頰一揚,話裏已然帶怒,“我這鼻子再靈,還是略遜你那舌頭一籌。”一言未落,探身向前,眼風自聞人戰掃過五鹿老,側目定定瞧著魚十三,又再接道:“往你嘴裏塞發絲粗細一條魚刺,你咂摸兩圈,便能分辨那是海魚河魚,是活殺立烹的清鮮還是久貯陳醬的酸腐。”龍十四輕笑一聲,再道:“若是我給你指甲大小一塊魚肉,怕是你連烹魚的廚子是擅使左手還是右手,烹魚當時有沒有搔過癢抹過汗放過屁,都能一一嚐得出來!”


    堂下五鹿兄弟眼目大開,不住稱奇,聞人戰倒是見怪不怪,自行取座一旁,定定瞧著五鹿渾,不發一言。


    魚十三倒也不覺羞赧,沉聲應道:“我這叫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同你那些個怪癖,可是沒得相比。”


    “怪癖?是何怪癖?”五鹿老聽得興起,不管不顧,往五鹿渾身邊椅上一癱,立時詢道。


    魚十三一哼,抬掌於鼻尖處搖了幾搖,“他那癖好,可是帶著些怪味道……”尾音一拖,吊足了五鹿老胃口。


    “他最愛的,乃是經年不換的足衣臭氣。”魚十三麵龐一樣,垂瞼睥睨道:“他專研奇門遁甲的密室內,處處堆得都是那泛黃發硬的足袋,”魚十三嘖嘖兩迴,佯作欲嘔,“還令我於那密室門上裝了暗器,要我說,即便那密室正門大開,怕也沒有幾個英雄好漢敢往裏闖。”


    龍十四聽著魚十三所述,麵上不怒,反見喜色,稍一闔目,徑自深納口氣,似是已然陶醉其中,柔聲接應,“你等凡夫俗子,如何覓得真味?”話音未落,鼻翼緊縮,淺笑又道:“那味道,直擊五竅,引得我腔內根根鼻毛都開出花來。我尚恨不得將整個鼻子削了去,隻留兩個黑洞在臉上,也省了鼻管彎彎繞繞那些浪費。”


    “故而閣下這怪癖,我是難攀。”魚十三身子往邊上一歪,沉聲接道:“你龍大俠能將那臭腳丫子味兒當作心愛,我卻斷斷不能把臭狗屎塞進嘴裏品一品。獨此一條,便知你龍大俠海納百川,來者不拒,在下著實佩服的緊。”


    龍十四輕笑,此時倒也不欲多同魚十三計較,鼻尖抖了抖,闔目輕道:“我還聞著,咱這閣內,有些個莫名的香氣。隱隱約約,似有實無,煞是熟悉,可……”龍十四一拍腦袋,長息歎道:“我是當真老咯,思忖小半天,饒是絞盡腦汁,也想不起究竟何時何地得嗅此香。隻覺得一聞起來,身子便輕飄飄的,古怪的可怖。”


    “可是沉水?”


    龍十四搖眉不迭,嘴角一耷,掃一眼五鹿渾,應道:“那熏香味道,如此淺顯,我豈會不查?”


    堂內五鹿兄弟一聽,俱是將鼻尖上下抖動個數迴。待無所得,皆又暗暗側頰低眉,聞了聞自己衣袖,生怕龍十四提及那古怪香氣跟自己一個七尺漢子連係一處,又被旁人笑話了去。


    堂內五人一時無言,待了一刻,各自進些茶水,五鹿渾方衝堂上魚龍二人拱手請道:“兩位前輩,晚輩初至,便將此行所謂一一道盡。在下既得聞人姑娘仗義相助,感激不盡,理應迴報,當在此時。”一言未落,五鹿渾兩臂微屈,收於座上,沉聲接應,“特來此地,陪聞人姑娘尋父。”


    聞人戰一聽,陡地迴神,下頜連點若小雞啄米,脆聲應道:“正是,正是,我倒險些忘了正事!兩位叔叔,我爹同遊叔叔,可是在此?”


    魚龍二人對視一麵,電光火石間,神思飛至半柱香前,初見五鹿渾之時。


    “兩位前輩,若非聞人姑娘,晚輩實難將那愛闖禍的胞弟救出牢籠,遑論導歸正途。”五鹿渾弓身,施揖求道:“聞人姑娘雖天性爛漫,灑脫不拘,然一路北上,在下得見聞人姑娘因惦念聞人前輩安危,幾多淚下,心瘁至極。若其到此,得知其父從未來這亂雲閣上,怕是憂心更甚,惶惶難安。”


    五鹿渾稍頓片刻,抬眉直視主座二人,見其雖俱是攢了眉目,卻也難查各自真正心思。


    “聞人姑娘曾言,若聞人前輩尚可自由來去,其當前來薄山投奔。現下,倒也不知除了亂雲閣,還有何處可供聞人前輩暫駐?”


    魚十三側目瞧瞧龍十四,深納口氣,輕聲笑道:“你方才不是還說,與我侄女識於偶然。後則把臂,南下北上,遊目騁懷,又結交了鹹朋山莊胥家姑娘同那李老頭的徒兒麽?”


    五鹿渾目珠一轉,沉聲應道:“前輩是說,我等當往銷磨樓探上一探?”


    “我們幾個弟兄曾發下重誓,絕不告知外人銷磨樓所在。聞人老兒想必信守諾言,未透於小侄女知曉;你們欲往,便籍著李老頭的徒兒這條線,看看會否有所收獲。”


    五鹿渾再施一揖,朗聲緩道:“謝過前輩。如此說來,銷磨樓主人確是後繼有人?”


    龍十四輕哼一聲,嗤道:“李老頭那般神神秘秘,我等如何知曉?即便其收了關門弟子,秘而不宣,隻要他不說,我們自不多嘴擅問,如何評判真假?”


    “那……”


    “恰好以此探一探那姓宋的小子來曆,豈不正合你意?”龍十四同魚十三換個眼風,輕笑接道:“至於你,少待我小侄女登閣,自曉得你言辭真假。”


    “你騙得過我安插山門的薄山弟子,登得上這亂雲閣,自是不乏巧智。然內力尋常,諒也掀不起甚大風浪。我等才不管你初衷幾何,奉勸一句,那李老頭,可非凡人,火眼金睛,雞賊的很呐。”魚十三唇角一抬,滿麵自得,“若那宋家小子知曉銷磨樓所在,你等便往探看,若是於那處亦不得聞人老兒下落,李老頭自然會親來我亂雲閣商議對策。”


    “若宋兄並非李前輩弟子,又當如何?”


    魚龍二人四手一攤,兩口同聲,“那便再無它法——你們留於此處,我倆暫離了薄山,親往尋去。”


    話音方落,二人交首,竊語不迭。


    “如此,便得有幾日瞧不見禾兒了。”


    “偏巧是往銷磨樓,不然,倒可共她商議著同往。”


    “怪隻怪聞人老兒,每每盜了什麽驚世駭俗的寶貝,總得像老鼠一般往洞裏躲上個幾日,早先沒少在亂雲閣蹭吃蹭喝。你我倒是心大,習以為常,可憐了小侄女,方出師不久,便又要擔驚受怕。”


    “也不知,此一迴是招惹了誰?近年來可是少有什麽寶貝入得了聞人老兒眼目。”


    二人附耳一刻,陡地闔了口唇。四目定睛,齊刷刷掃向五鹿渾,潛說百樣,深意分明,然二人唇角卻是含笑,凝眉不語,一時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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