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盞茶功夫。


    一心堂內。諸人靜默。唯剩了同括孤立魚悟一側,沉聲誦經。


    魚悟徐徐啟瞼,一掃堂內眾人,緩道:“如此,這水寒,便有勞姬施主呈於五鹿國主。”


    “那是自然。”姬沙麵色一沉,又再拱手笑道:“老朽還得多謝禪師相助之誼。”


    魚悟擺手,再道:“至於左右大臣,有勞二位遠渡前來。現下,此事已全,諸心皆安。煩請二位迴返轉告貴國主上,凡事心誠則靈,種善因,必有善果。老衲見貴國使臣,甚有慧根,何不就留於寶象寺,潛心修佛,一來顯示友邦情誼匪淺,二來也可為貴國主上廣積功德。”


    二臣聞聲,立時解意,齊齊稱是。


    胥留留瞧一眼祝掩,朱唇淺開,輕道:“晚輩雖與外使初識,卻也感覺緣分不淺,若魚悟禪師不棄,晚輩同祝少俠或得時常前來寶象寺叨擾。”


    魚悟笑應,兩目一眯,更顯狹長。


    “如此,那我也不多耽擱,”胥子思輕拉了胥留留一掌,柔聲詢道:“這便隨爹爹迴返钜燕可好?鹹朋山莊沒了我的寶貝女兒,鳥也不鳴,花也不香,哪裏有些個生氣?”


    胥留留聞聽,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然側目一瞧聞人戰,心下思忖半刻,接道:“女兒此次離家,本就是出來遊山玩水,未曾想甫一出門,便遇上少揚城那事,奔波至今,還未得暇好好玩上一玩,這便要被父親捉迴去了。”


    胥子思聞聲,急急擺手,“這罪名可是大了,我這當爹的,哪敢損了女兒遊興,若是想要在外多散散心,那便遲些返家,無妨,無妨。”話音方落,低聲接道:“這垂象春光無限,風景如畫,我這老骨頭,也是多時未得鬆動了,不然……爹陪著你,一同遊玩?”


    胥留留不由長歎口氣,麵上一沉,正待迴應,已然聽得胥子思低聲歎道:“也罷,也罷,爹還是先迴山莊候著吧。”此言方落,又再側目一掃魚悟師,輕聲哼道:“想來小女在垂象遊曆的幾日,禪師必會多加照拂,保其平安吧?”


    魚悟淺笑,唯以“阿彌陀佛”應之。


    堂內諸人見狀,俱是起身,互相客套幾句,放腳便走。胥子思默默行在後麵,徑自喃喃:“算那容歡走運,未曾同我打過照麵,若是認得,隻要他敢踏出宋樓半步,我非得把他打得麵目全非,討不上媳婦兒才算幹休。”


    聞人戰一聽,嬌笑不迭,左手挽了宋又穀,右手牽了祝掩,全然不顧那二人麵上苦色,擦著胥子思腳踵,一齊退出了一心堂。


    當日入夜,戌時。


    那自少揚城結識的四個年輕人,又再聚於一處,齊齊支肘托腮,八粒葡萄般的目珠,轉個不休。


    “祝大哥,你說那同括師傅,一夜之間,怎就成了尤耳外使?”


    宋又穀不待祝掩應答,已是輕嗤一聲,隻朝聞人戰冷笑兩迴,不發一言。


    聞人戰此時心情倒好,也不同宋又穀多計較,見狀應聲接道:“堂上眾人,反正沒有一個提出異議。”


    “何需異議?水寒尋迴,此事已休,無論何人,誰不想著早些了結此事,怎願多生枝節?”


    胥留留稍一沉吟,啟唇欲言,卻終是未有一語。


    祝掩見狀,長納口氣,沉聲緩道:“你若居於他們那位上,自會通曉分寸。高處彌寒,多得是無奈謊言,若時機到了,斟酌輕重,自然而然便學得會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現下這般結果,已是‘不太好’中的‘最好’了。”


    “我父親,為人正直,不慕榮利;祝大人此言,恕難苟同。”


    祝掩聞聲,眉頭微攢,不敢多瞧胥留留,啟唇卻道:“胥姑娘,胥大俠愛女之心,溢於言表,今日堂上,更是直言不諱,明指魚悟師初時所示那寶珠是假;然則,如此豪爽直言,多半因著魚悟師一時心急,錯使一計,原想著抽薪止沸,未料得火上澆油。”


    胥留留冷哼一聲,道:“祝大人才真是心直口快!”


    聞人戰見二人麵上俱是稍顯不快,這便輕道:“即便那幾個官門中人認了此事,若照你們所想,同括師傅並非外使,也全不知曉那尤耳之事,其怎就有那水寒,也不在堂上反駁魚悟師所言?”


    “這一點,我倒也很是不明。”宋又穀搔搔耳後,眸子一亮,“即便他不是外使,或念著那佛門中的‘是便是不是,不是便是是’,也不會同魚悟執著。然則,水寒可是實打實,明明白白在那一心堂亮了亮。你們說說,那小和尚究竟自何處得了那寶貝來?”


    “那善男子,定是聞人老頭兒無疑。”聞人戰嘴角一抬,竟已樂得前仰後合,“若是他曉得自己被小和尚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稱作‘善男子‘,怕是定要自己刨個洞躲進去了!”


    少待,聞人戰卻又凝眉,麵現苦色,瞧瞧胥留留,接道:“我想我爹了!”


    祝掩同宋又穀俱是查見聞人戰長睫已濕,心下一緊,疾聲搶道:“同括師傅!改明日一早,我們再往寶象寺,私下問問同括,想來其定不會不顧那林中過命的交情,必得據實以告。”


    “正是。”胥留留柔柔牽了聞人戰一掌,摩挲輕道:“或是聞人前輩確實不欲旁人知曉此事內情,就算同括師傅那邊無甚線索,我等仍當前往薄山去瞧上一瞧,聞人前輩許是早早候在那處專等著你呢。”


    聞人戰一聽,立時破涕為笑,反手輕拍胥留留掌背,低眉輕道:“也不知,到亂雲閣時,可還趕得上我那生辰。”


    “哪日?”


    “二月十三。”


    宋又穀嘖嘖兩聲,柔道:“好日子,當真是好日子。若是趕不及同聞人前輩慶祝,那本公子便給你張羅一個生辰宴,包你終生難忘。”


    胥留留麵頰微側,細算來,距聞人戰生辰,也不過餘了三日,若趕去亂雲閣,不見聞人不止,怕是又要徒惹傷情,反失了興致,白白糟蹋了個好日子。思及此處,這便一拍聞人戰肩膀,輕道:“明日,我尚需同爹爹交代少揚城及雞鳴島來龍去脈,恐要耽擱大半天。若是明日入夜啟程,又怕一路勞頓,即便趕至薄山,也難盡興慶祝。倒不若,我等暫留擐曇三日,待你那生辰過了,再往薄山,不知諸位何意?”


    祝掩聞聲,又再淺笑,頷首道:“確是如此。我這邊也有些個瑣碎需得同我師父說上一說。”


    宋又穀見狀,折扇輕敲掌心兩迴,應道:“也好,也好。”


    聞人戰亦是輕應了一聲,後則靜默一刻,陡地抬眉,喚道:“胥姐姐,是不是過了十五,便能嫁人了?”


    胥留留一怔,掃一眼座上兩男,掩口笑道:“十五及笄,確是可以嫁人了。”


    少待,又再接道:“聞人姑娘可是有了心上人?”


    聞人戰頰上紅霞陡飛,徐徐將兩掌一攤,掌心抵在臉畔,兩肘支在桌前。那嬌嫩形容,像極了璀璨珊瑚托玉盤,柔美,天真,透著絲絲清涼輕快。


    祝掩同宋又穀對視一麵,又見聞人戰定定瞧著他們二人,三人眉語幾番,竟是齊齊紅了臉,不發一言。


    三個時辰後,钜燕國都,廣達城內。


    一處暗閣。


    有一女子,周身素白,身形較長,正自取座堂上。其隨意綰個鬆垮的圓髻,披散餘發;耳後係一條玄色長紗,將半麵仔細遮了;或是怕那麵紗尚不夠鄭重,又在頭上著一珍珠寶冠,此冠最上乃是金質,尚有些雕鏤以為裝飾,下部伸至耳側,又自兩耳橫著各探出一條金鉤,左右相對,攔在鼻尖,鉤上掛滿珍珠串墜,左右各二十根,密密挨連,顆顆皆是圓潤飽滿,自此女麵頰正中往下,一直拖墜及胸,這便將女子麵容更遮了個嚴嚴實實。


    女子徐徐抬掌,正將一細物置於目前,稍一使力,細物自開,呈八瓣蓮狀,蓮心正中,乃一明珠,分現九色奇光。


    女子目華由亮轉暗,目珠蒙了滿滿水霧,沉聲道:“你是說,我共薑,竟算不到有人已將水寒歸還寶象寺?”


    一男子著秋色長袍,弓手蝦腰,舉止甚恭敬,聞聽此言,立時接應,“稟澤女,苑內安插魚悟身邊細作,親見姬沙同胥子思俱是怒氣衝衝前去,後則同左右大臣一齊離開。自始至終,寶象寺內,既無刀劍相向,也無生死相搏。連少揚客棧內涉入外使一事的四人,出得一心堂,也是一臉如釋重負。寺內有言,說是一自垂象靈和寺來的小和尚,解了急困。現而今那尤耳兩臣,已然把臂同歸,表麵功夫做的十足十。小的想著,若非已將失珠尋迴,怎能一瞬平息兩方怒氣,將那二人連同尤耳左右大臣皆是治得服帖?”


    共薑一聽,麵頰一揚,冷眼看著男子,道:“段幹色,你所說,我當解意。若非失珠塵埃已定,那尤耳兩大臣斷不會就這般迴去。若是魚悟欲聯合胥子思魚目混珠,怕是姬沙同右大臣也不會和顏悅色的認了晦氣。”


    “然則,”共薑一頓,徑自接道:“你來告訴本主,尤耳一共進獻三珠,钜燕垂象各一顆俱已入了兩國皇宮,往五鹿那一顆,現在何處?”


    被喚作“段幹色”的男子一怔,徐徐吞唾,目不轉睛瞧著共薑掌上奇珍,顫聲應道:“五鹿那一顆,現下,便在澤女掌上。”


    共薑聞聲,吃吃輕笑,玉指淺點幾迴,陡地冷道:“如此,你倒說說,那靈和寺僧人,究竟自何處多得了一顆水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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