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揚城。


    春。


    醜時方過。


    一根客棧內。


    四人八目,分坐兩邊,麵麵相覷。


    足邊所圍,乃一男子,形容同尋常百姓無異,隻是麵皮青白,兩目緊閉;蒼色外袍,除卻汗漬水漬些許,不見染塵;側一行裹,內不過路引一張、白銀數兩、外袍一件,再無旁物。


    “死了?”


    “死……死了。”碧衣少女抬掌探上那屍首,確認鼻息全無,這方吞口唾沫,支吾應道。


    發問男子嘖嘖兩聲,唇角一抿,緩自袖內掏了把折扇。開扇之際,便要起身,袍角卻為身側另一女子扯住。


    “欲往何處?”女子著牙色衣裙,眉頭微蹙,目瞼抬也不抬。


    “姑娘,人都死了,你我圍在此地,有何益處?此時不走,莫非幹等枯坐,張口探舌,候著府衙送官司吃?”


    “做賊心虛之人,方行畏罪潛遁之事。”牙衣女子身子不動,臂上使力,撲的一聲悶響,便見那折扇公子兩肩微顫,屈膝就地。


    “話可不是這麽說……”折扇公子一臉不耐,嘴裏雖無飲食,卻仍空嚼兩迴,白了牙衣女子一眼,“我確是早你入了此房,”一言未盡,卻再瞧瞧對麵碧衣少女,輕聲接道:“本公子住在隔壁,夜半聽得響動,這才好奇前來。我到此時,這位姑娘已在屋內,若論嫌疑,豈非她更大些?”


    碧衣少女聞聽,急急擺手,抬聲便道:“莫要冤枉人!”話音方落,卻又自顧自吐吐舌頭,探手自懷內取了一紙路引,埋首低聲:“我乃影梅庵堂俗家雜役,因庵中急務,跋山蹚水,更深方至。本當往地號,誰知初來乍到,難辨方位,這才誤入此房;方來到時,屋內尚未點燈,漆黑一片,我便是被這屍首冷不丁絆了一跤,一個不穩,才驚了這位大哥,惹了聲響……”少女側目,眶內盈珠,細瞧身側另一寬袍男子,咬唇再道:“我到時,屍首便已在此,若論嫌疑,怎不先跟這位大哥說道說道?”


    寬袍男子也不言語,兩掌分開,指尖頂立,定定瞧了身下屍首半晌,這方挑眉,自左及右,見碧衣少女、折扇公子、牙衣女子俱是定睛,似都等著其將前因後果道個明白。男子身子陡地一震,仰麵後躺,脊背立時貼地,咣當一聲,摔個結實。


    另外三人不及反應,便聞這男子連連唿痛,結眉細觀,已見男子雙腿高抬,於半空倒豎急轉,一個烏龍絞柱,起身直麵。


    “隻求安穩睡一覺,能是不能?”寬袍男子嘴角一耷,抬臂不停揉眼,隔了半盞茶功夫,方指著屋內另外三人道:“你等何人?怎得在我房內?”話音未落,連退三步,顫手一指那屍首,裂眥驚道:“死……死人了?”


    折扇公子見狀,這方反應過來,長籲口氣,開扇遮了半張臉孔,冷聲調笑:“合著這位爺方才夢行,現今才算轉醒。”


    碧衣少女一聽,咯咯笑出聲來,徐徐起身,兩掌輕拍,後便單指輕摩桃腮,嬌嬌俏俏,臊起那男子皮來。


    寬袍男子麵上倒是不見有甚,唯不過再往牆根退了兩步,輕道:“這本就是我的屋子,我可是花了一百兩銀子,方得了這客棧頭房。天字號,全店不過三間,俱是在二樓,旁的客人絕不會往來驚擾。我千叮萬囑那店家,莫要將此房隔間賃與旁人!因我這人一向眠淺,入睡不易,一旦盹著,醒來又難,半夢半醒間,多夢行之舉,這才自願予些銀子,破財求個安穩。”


    折扇公子搖扇淺笑,“天降橫財,店家豈有嫌多的道理?”話音初落,抬眉見碧衣少女掩口打個嗬欠,後則舉臂展腰,芙蓉麵,楊柳身,婀娜易折,極見風情。


    折扇公子唇角一勾,立時起身,踱步近前,施禮輕道:“在下宋又穀,請教小姐芳名。”


    碧衣少女見狀,眼白一翻,抱拳相應:“戰仁溫。”話音一落,卻是側頰,眼目一彎,笑道:“這位大哥,你呢?”


    寬袍男子眨眉兩迴,一臉謙恭:“祝掩。祝乃千秋之祝,掩乃瑕瑜之掩。”


    “怕是祝不勝詛,尺瑕寸瑜。”


    祝掩聞聲,眉頭一挑,卻是衝著那牙衣女子一笑:“敢問姑娘芳名?”


    “屍身尚溫,爾等倒有閑情。”牙衣女子輕哼一聲,迴身背對諸人,又再接道:“恐其死了兩個時辰有餘,自我到此,幾有一刻,我是隨宋又穀前來……”


    “平白無故的,姑娘怎得非要尾隨在下?”宋又穀眉眼一飛,頗顯自得。


    牙衣女子倒似解意,輕嗤一聲:“少揚城位於垂象五鹿邊境,雖隸屬垂象,然此地常有兩國百姓易貨互通,販夫走卒甚眾,雞鳴狗盜之輩,亦不鮮見。”


    宋又穀急收了折扇,抬臂指點牙衣女子兩迴,終是無言,聞其又道:“宋又穀乃是隨戰……”


    戰仁溫看牙衣女子語塞,後又見她朝自己莞爾一笑,這方迴神接道:“戰仁溫。”


    “是,宋又穀便是隨戰姑娘前來;戰姑娘方才提及,其乃誤入此地,初至,便為這屍首絆了一跤,而這位祝掩祝公子,早早於屋內安睡,偏不湊巧,卻有夢行之症……”


    “怕是你我尚未來時,祝公子病發,做了些連自己也說不清的事兒。”


    祝掩再楞,瞧也不瞧宋又穀,兩指分扣雙顳,卻不多言。


    “我至此時,祝大哥尚在榻上安眠,乃是為我所驚,方才起身。”


    宋又穀聞戰仁溫之言,輕笑接道:“若是其夢行症一夜發作數迴,頭一遭發作之時,取了此人性命,重迴了榻上直至你來,又當如何?”


    牙衣女子頷首笑應,踱步再近屍身,蹲踞半刻,抬手便解了那屍身衣扣。


    “姑娘家家的,這般不知禮法。”宋又穀折扇再搖,嘴上雖如此說著,卻不知不覺亦是近前。


    戰仁溫見狀,也急急湊了過去,喃喃自道:“倒也是了,我等在此多說無益,尚且不知這人到底因何喪了命去,亦不知此人究竟何人,去往何地。”


    其言方落,三人探頭,見那人上身已露,胸口乃一玄色掌印,邊沿不清,其下兩側肋骨多見折損,上布絞痕。


    戰仁溫將宋又穀架於自己眼前那折扇往一旁推了去,踮腳自桌邊取了根長蠟,一戳屍身腰際,尚不及使力,便見屍首左右肋骨處陡現數個血洞,膿血齊飛。


    說時遲那時快,牙衣女子一個閃身,須臾之間,衣袂未動,人已是退出丈外;再觀宋又穀,兩足不移,折扇全展,腕上一振,內力疾推,反將那膿血逼迴來處。


    二人對視,唇角俱是掛笑;四目環顧,這方驚見戰仁溫身子已然掛於梁上,宛若遊蛇,尤似飛燕,一手支腮,一手作梳,將額角碎發順了又順,待畢,方垂了目瞼,遙遙瞧著梁下,三人互望,好不尷尬。


    “有趣兒,真是有趣兒的緊。”祝掩低眉,倚靠牆角,拊掌叫好。


    “看來諸位,各懷神技。”祝掩邊道,邊搖頭晃腦,“如此情狀,怕是誰都莫想先行離開。”話音未落,祝掩長納口氣,丹田一沉,唿嘯而出:“店家!報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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