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泳看什麽天氣,室內不就行了,你是真不懂吧。”文承嘲笑著肩旁的女孩。


    湖心的遊船裏,並排坐著的兩人,看起來並不像約會。


    “你殺了林遠。”


    不知怎的柳真就這麽說了,此時的腦海裏,隻剩下那個片段。


    好好的說這些做什麽?


    不知為何,一路上她手都在變冷,眼神也是。


    “我現在隻看到你,其他什麽都看不到。”文承注視她。


    “不好意思呢,我現在不吃這一套。”冷漠如常的語氣,柳真將微微長了一些的頭發順到肩前,然後伸手撥弄著。


    文承攬著她的肩,她沒有反抗,文承卻退縮了。柳真安詳地笑了。


    她的心裏到處是秘密、創傷、孤獨,蒼白的臉開始冷若冰霜,可不知為何那一雙紅瞳卻越發明亮,唿吸平穩有力。


    她還活著,她痊愈了,她迴到了過去,她迴到了未來。


    “我殺了你的初中迴憶,我向你道歉。”


    “還有高中的。”柳真背過身去,將手臂支在船舷看風景,又伸手撥了撥湖水,發出意圖不明的笑。


    文承凝視著她落寞的背影。


    迴望過去,我給她帶來了一絲幸福,卻又扼殺了更多的。我和她的結局終究不會好,但也要支撐下去走到那個結局。


    因為被傷害的是柳真,所以她有悲傷的權利。可她還是不這麽做,僅僅用憤怒和那之後的溫柔來表達。


    可如今是一種平淡至極的冷漠,誰也猜不透。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很高興你殺了他,”柳真迴眸一笑,“我不認為他可憐,相反,我開始可憐你。”


    “被你看上的男人就可憐,是這個意思嗎?”


    意識到她要做什麽了,文承隻能抱以苦笑。


    離別來的太突然,我們卻無暇感傷和流連,因為還要各自前進。


    這時候,冷漠的手指觸碰文承的臉頰,輕輕地在臉龐的每一處摩挲著。


    “笨蛋,你在哭?”柳真轉了迴來。


    “沒有。”


    文承把她的手撥下又放在手心裏。


    她的熱情曾有多少,如今的冷漠便會加倍。


    這就是柳真。


    她露出你這個笨蛋的微笑,過來摟住文承的脖子。


    而文承不敢再做出出格的動作。


    曾經的那份熱情在快速冷卻,誰也不知道為什麽。


    另外一個原因是,天氣預報真的不準。


    小雨悄然落下,如煙一般籠罩在兩人周身。漸漸濕透了他們的衣裳。


    這個船還沒有篷子,不過和遠處幾艘小船在拚命趕迴去不同,兩人都沒有碰槳。


    雨中的氣息帶著溫熱,柳真湊在他懷裏,感觸他那股微弱的心跳。


    “我好想殺你。”她說。


    “我知道。”文承點點頭。我的命是你的。


    柳真迴頭看了文承一眼,又轉過身去失落地望著天空。


    “笨蛋,其實鏡之館裏我的答案是迴歸,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就真的迴歸了,這下子連你也失去了。”那是一陣空虛的聲音。


    果然。


    文承的心咯噔一下。


    “可以解釋一下嗎?”


    “你還有沒有人性啊。”柳真揪了他的手一下。


    “不痛,再用力點吧。”


    “準確的說,我的記憶、包括你的、濛濛的、說不定還有我自己……”


    “和我一樣的痛苦嗎柳真?我懷疑我們是不是有血緣關係……”


    “滾啦。”柳真噗嗤一笑,“準確的說是在凍結,並不是消失,我也描述不清楚……當我準備開始修行狀態的時候,雜念就會慢慢凍結。”


    換句話說,剛剛那通發泄之後,紅黑太極正在慢慢轉迴去,又或者說轉成一個調和的狀態。


    總之不管轉成什麽樣子,現在這個親昵的動作完全是強裝出來的。


    事實如此,柳真對文承的迴憶和感情在快速冷卻。這點從她越來越平靜的眼眸可以看出。


    “其實,”柳真把腦袋枕在他肩上,“以前……和他分了以後也是這麽做的。”


    怪不得他對你一臉熱情的樣子,你卻截然相反。好在……


    “我們就沒有開始過吧。”文承調侃了一句,“看來你比我還狼心狗肺。”


    “謝謝誇獎。”


    最重要的是,這樣一來,柳真的傷口真的痊愈了。


    發生了那麽多以後,她無法再以少女之心麵對未來的罪孽,如同餘瀟所說的那樣,走上大魔法使這條路的人,最終都會以孤單迎來死亡。


    朝寂寞卻充實的那一群人而去,朝向往的那一群人而去。


    “我們不是……可以互相承擔罪責的嗎?”一滴溫熱落在她的頭頂。


    “真當自己是情聖了啊。”調侃的語氣。


    “我覺得這並不是退步,還記得我對你宣誓的那一晚嗎?未來的刀光劍影,千軍萬馬我們都經曆了,可一下子又迴到了過去,這種感覺我們都懂。”


    “你有資格談誓言嗎?算了,想說什麽就說。”用越來越冷漠的眼神,柳真坐直了身體。


    端莊、優雅、無懈可擊的大魔法使儀態。


    “我不會讓你落得孤單而死的結局。”


    “我也不想,所以要幫我找男朋友了?”


    “對。”


    柳真像是看著小孩表決心一般地看了文承一眼,然後哼了一聲。


    “接著再被你殺了?”


    昨日的恐懼在於重現。彼此都理解那是永遠不會消失的罪孽。


    “其實你已經不原諒我了。”文承像是總結陳詞一般地籲了一口氣,“所以才會說想殺了我的話。”


    在我和蘿蘭破壞約定的那一瞬間,你已經想要斬斷我們的關係了,隻不過為了帶我們出去而強裝寬容,出了館之後終於下定決心。


    但唯獨對蘇濛不舍,所以再一次犧牲自己。


    “是這樣嗎?”


    “你真的笨。”柳真冷漠地打量過來。


    “嗯?”


    “我真的生氣的話,你是沒有機會掉眼淚的。”


    “什麽啊,搞得我很脆弱一樣。”文承突然笑了,“講道理,我可是惡魔啊。你這麽說我還有沒有麵子。大家會怎麽看我?以後我這個團長還當不當了?”


    “對,你真的笨。”柳真毫無意義地重複。


    “是,我笨我也花心,不過呢團隊終於搭起來了,接下來的小姐姐都可以去死了。看不懂我的人也都……”


    “別把我當小心眼,你是人渣但隻對我和濛濛,再說我又沒說你花心。”


    無論是小竹的進步還是蘿蘭舍身救你的樣子都能看出你的用心。


    文承突然陷入沉默。


    迄今為止……所有人都說我……


    啪嗒啪嗒,溫熱不斷掉落。


    然後他含著熱淚,注視最懂他的人。


    “謝謝。”


    許久,一笑置之。


    “但你也看到結局了,我們在一起的話,濛濛會發生什麽。”


    文承隻能點頭同意。


    “喜歡上你是我的錯,”柳真接著說,“接下來我會成全你的專一。”


    不會讓你失望的,以及……


    “被你喜歡過,是我的榮幸。”


    聽到這裏,柳真輕輕地、滿足地對文承露出微笑之後,靜靜閉上眼簾。像是沉眠一般的安詳,兩股溫熱的迴憶從她的眼角落下。


    “我猜你後麵都要翹課了,然後宅在房間裏……”


    不對……迴環消失了!


    ……難道說?!


    “放心我不會走。”柳真平靜地笑了笑,“我要迴去陪師父,他說最近施工太吵,我給他在山下租了個小房子,帶他過些凡人的日子。”


    “抱歉……”


    “我沒什麽童年,所以他是我師父,也算是我祖父。”柳真淡淡地答,“我從來沒有把他當英靈看待。”


    “陪陪他也好。”文承不知道怎麽的就迴答了。


    “以及,我是長女,更何況……所以繼承父親的事業是我必須要麵對的。”


    所以一切結束後,還是要離開你們。


    突然站起來,說著這麽令人傷感的話,柳真的臉上卻沒有一絲陰霾,她注視過來的目光仍然清澈。


    “總的來說你的善後工作我還滿意,我也知道你不容易,但我們真的不能再見麵了,接下來我會閉關修行。”


    其實被文承表白的那一晚,柳真就已經在暗示這一刻了,隻是兩人都沒有料到會來的這麽快。


    “……客氣就免了,不過你是要學那個盧恩嗎?”


    “滾蛋,那個隻是術你懂嗎?我該好好修心了。”


    所謂修,大概就是恢複的意思。


    可心真的能修好嗎?文承這麽注視她。


    所謂修,也有剪的意思。


    所以當然可以。柳真用眼神迴答。


    “那麽……閉關……多久?”文承用平靜的眼神仰望她。


    “直到我和你們的距離足夠遠也足夠近,那種感覺你明白嗎?”


    也就是說我也不知道。但很多事物一旦離得遠遠的,會看得更加透徹。


    說完,她微笑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傷感。


    文承沒有迴答,而是看著這個更加陌生的同桌。


    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懂過她,或許這才是柳真的真麵目吧。遙不可及又令人神往的美麗。


    “這段時間交給你了。”她接著說。


    小雨中有什麽白色的東西在閃爍,這個城市很難下雪,但一旦下雪就會很美。


    誰也不明白為什麽,柳真的身邊飄著雪花。


    “那麽……再……”文承深情地注視她。


    “不要說再見,你傻嗎,我們還要劃迴去的啊,現在說再見你不覺得接下來很尷尬嗎?”


    “對啊……抱歉我給忘了,啊哈哈。”


    “你這個笨蛋!”


    沉默片刻後,柳真不再他顧,而是坐下來依偎在他懷裏,趁著最後的相聚時刻仰望天空。


    就算恍惚之間被你征服,但冷靜下來卻又發覺這份柔情是對歲月的辜負。


    迴歸,不是迴到你的懷抱,而是迴到我自己的路。


    其實很想用力吻住你再把你推下水,但那樣做是幼稚的膚淺的,那樣做隻會辜負我們在鏡之館裏消磨的時光,隻會辜負未來對我們的期待。


    曾作為你的妻子是我的幸福,但如果我們失去了蘇濛,那麽這個世界毫無意義。


    所以我會遠遠地看著你們,慢慢地察覺一些你沒能發現的事情,也無比珍視未來的人和路。


    文承一邊劃著船,一邊默不作聲地感觸柳真身邊飄著的雪花,然後說了句傻話。


    “你還會冰係?”


    女孩沒有迴答,而是輕聲地朗誦起來。


    ◇


    假如你一定要傾心於我,你的生活就會充滿憂慮。


    我的家在十字路口,房門洞開著,我心不在焉,因為我在歌唱。


    假如你一定要傾心於我,我決不會用我的心來迴報。


    倘若我的歌兒是愛的海誓山盟,請你原諒。


    當樂曲平息時,我的信證也不複存在。


    因為隆冬季節,誰會恪守五月的誓約?


    假如你一定要傾心於我,請不要把它時刻記在心頭。


    當你笑語盈盈,一雙明眸閃著愛的歡樂,我的迴答必然狂熱而草率,一點兒也不切合實際。


    你應把它銘記在心,然後再把它永遠忘卻。


    (——《愛者之貽》泰戈爾)


    ◇


    不多時船抵達岸邊,柳真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笑了起來。


    “怎麽了?”文承拉著她的手上岸。


    對於她的詞匯量大有長進這個事實,文承已經見怪不怪了,不過對這個鎮定的笑感到奇怪。


    柳真突然晃了晃手,文承知趣地鬆開,注視她的笑顏。


    這張臉像暴雨過後的晴空一樣明淨。玉潔冰清的麵孔莊重美麗,期許的笑容在她臉上一陣陣放光,和她唿吸的節奏漸漸協調一致。


    這算是,告別式的微笑。


    “詩集其實是體育部長送我的,那天他對我說,和我談戀愛吧柳真。”


    “什麽時候送你的?”文承在意著不重要的話題。


    “高二的時候,不過他那天又送了一本,我覺得他也有病。”


    “不啊,男人能這麽長時間這麽專一,也值得你談場高三的戀愛吧。”


    柳真突然滿足地笑了,然後湊在文承耳邊,輕輕勾起唇角。


    “高三?我不是一直都在戀愛麽。”


    迴過神來,女孩已不見蹤影。


    小雨的中午看不見太陽,文承悵然若失地歎了口氣。


    那殘留的檀香就像上天的祝福。其實預兆很早就出現,但離別就這樣到來了。


    就這麽告別了嗎?又要迴去吃菜飯了嗎?


    連電話能不能打短信能不能發都沒說。真是個粗心的家夥。


    也不知何時才能重逢。


    他不禁淚如泉湧。


    薄雨如紗般層層疊疊讓人迷失,萬籟和鳴,枝葉沙沙作響,鳥兒發出最後的啾啁,雨蛙哀鳴,一切風景都在向這朵永遠捉摸不透的玫瑰訣別。


    風中殘留的詩與殘雪融為一體,漸漸譜成了一首離歌,以致他的哽咽也一陣陣平息了。


    那麽……我也該迴歸了。


    他朝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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