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朱六斤是知道有這麽好人,他哪裏認得那個金老頭啊,為了顯擺自己那就吹開了道:“我跟你公公可熟了。”他胡亂瞄了一眼那女人,估猜了她也不過結婚不到兩年,就吹道:“十幾年前,我跟金老頭一起販過香菇,那是挑擔子走山路幾天幾夜啊,你還早呢,還是在家的小姑娘。”


    那女人說道:“大哥啊,你這油聞著好香啊,能不能賣一點給我啊?家裏的油都斷了,孩子沒油水長不大。”那個年代,油屬於緊俏物資,需要憑油票去供銷社買,私人隻能花高價去黑市上買,弄不好還要被抓去當做投機倒把。


    這朱六斤心想能賣幾個錢攢著私房用也好,反正他老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拿了幾斤油迴來,到時候就說隻給了八斤不就完事了。


    “大妹子,我也就看你是個孕婦,那就賣你點,你要多少?”


    那女的一邊從籃子兜裏往外掏出一個花碗道:“我也不知道要多少,你看著隻要把這個裝滿就行。”


    天黑,視線也不好,那碗看著還有個缺口,哪裏有人買油還用碗裝的,朱六斤一邊緊了緊繩子道:“大妹子,我就是賣給你,你走到家也潑灑光了,我看還是算了吧。”


    說著,他就一邊繼續推車一邊走,那女人想了想又追上來道:“大哥,我要是沒買到油我男人會打我的,你這樣,你醒醒好,我這裏有些私房錢都給你,我隻要這一碗裝滿就成。”


    朱六斤迴頭一看,那女人的手上捏著一大把鈔票,目測一下還真不少,他那眼珠子都快要放光了,心裏明白今天算是碰到個傻子,那是不宰白不宰。於是就說道:“我看你這碗也不小,反正我給你倒滿為止,就按一斤油算,你給我六角錢。”


    那女人小心翼翼的數出幾張小毛票點給了朱六斤,他滿心歡喜的借過錢往懷裏一塞就開始倒油了。


    那個碗看著就是尋常人家的飯碗,倒滿也就頂多半斤油,可是他卻管那姑娘要了六角錢,這在當時已經可以買上兩斤油了,等於一下子就翻了四倍。


    嘩啦啦的菜油往那個小碗裏倒,本以為一下子就能滿的,可是那碗裏的油總是到了一半多點就上不去了!起初的時候朱六斤根本沒有在意,可是約莫往裏倒了一斤多了還沒滿,朱六斤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就收起油壺道:“大妹子,你這碗是不是漏啊,怎麽我倒了這麽多下去還隻有一點?”


    那女的反倒說道:“你不是說好要給我倒滿的嘛,怎麽現在倒了一點又不肯了,莫非是要哄我的錢財?”


    朱六斤拿起油壺比劃道:“我這一壺是十斤,你自己看,本來是滿滿的,給你倒了已經有這麽多,足足一斤多了,你還說我騙你?要不這樣,你把錢拿迴去,油我不賣了!”


    那女的見狀又連忙說道:“那要不這樣,大哥你在幫我一個忙,我就隻要這點油。”


    “什麽忙?”朱六斤問道。


    那女人說道:“我看你自行車車墊裏麵有棉花塞著,能不能給我搓一根棉條?隻要你搓好了,我再給你六角錢。”


    這個要求朱六斤也覺得奇怪,但是誰又會跟錢過不去呢?反正夏老六那坐墊也是破的,扣點棉花出來有什麽關係,於是他還真就照做了,搓了一根棉條給那女人後,那女人說道:“大哥你再幫我這個棉條上點個火,夜太黑了,我走路看不見……”


    七月半番外特輯2


    朱六斤見那女人的舉動怎麽看都有些邪門,他這時才發現那油碗上麵有一道黑漆漆的火燒痕跡,想起出門前老丈人對自己的叮囑,朱六斤那心裏有點開始發毛了。用夏老六的話說,他就是個文革餘孽,腦子裏那種激進的思想還能當做革命的火把用,堅信無神論的他掏出打火機給那女人點上道:“大妹子,你這種東西我二十年前不知道打碎過多少個,什麽牛鬼蛇神我沒見過?”


    油碗被點上後,那女人莞爾對他一笑道:“大哥,你人真的挺好,我先迴去了,麻煩你把籃子裏的東西帶給我公公,他就在前麵嶺腳下那塊田裏。”


    朱六斤其實是巴不得她走,安慰自己道:那女人隻是求個火光迴頭,她肯定是個活人,想著自己還是掙了一塊貳角錢,那心頭頓時又覺得美滋滋的。


    推著車往前走不久,朱六斤就覺得這上坡是越來越難走了,車子重的慌,他以為隻是上坡,到了後來一截相對平坦的地方已經是累的氣喘籲籲,那自行車恨不得就要往迴退了。


    看著車後座的那壺油,朱六斤喘著粗氣道:“小祖宗,要不是為了你我來爬這個山……”


    可是不知道怎麽的,是山路太震蕩了,還是剛才那油壺沒有綁緊,突然的“呯”得一下,油壺掉到了地上,朱六斤一看不好,這要是給摔壞了那就事兒大了。


    撿起來一看,還好,又給重新捆上,可是過了不多久,那油壺又掉了!這一次朱六斤毛了,罵罵咧咧的把車子停好後再三確認,捆了一個結結實實,可是那車子一下子又變重了,就在這時朱六斤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了聲音:“是我的,你別搶!”“這是我的,你不要搶!”


    這是兩個孩子的聲音,他聽得真真切切,迴頭一看,空無一物,這個時候朱六斤的革命火把都快要被自己的汗水給熄滅了。硬著頭皮推車也不管那後麵如何吵鬧,他想著一會兒要是遇到那個女子的公公就是有伴兒了,人多膽子就大,那嶺腳下有老大一塊地,裏麵的玉米成片的挨著早就好掰了。


    玉米地旁邊他把車子停了,取下車頭上的那個籃子,籃子上蓋個一塊布,裏麵也不知道裝的是啥。穿過玉米地,朱六斤來迴走了兩圈,硬是沒見著半個人,他心想要麽就是那個女的說謊,要麽就是那老頭不在。


    那不在也行啊,我把東西擱在這兒總不算是食言吧,於是就想把籃子放在田頭轉身就走。可是這時突然身後有個聲音響起:“大兄弟,這個籃子是我家的嘛?”


    朱六斤迴頭一看,田頭上坐著一個穿著黑色對襟褂子的老頭,老頭手裏還拿著一個煙鬥正在衝著自己笑。上下一打量,這老頭腳上穿的是一雙寬口白底黑麵的布鞋,身上幹幹淨淨也沒見著半點土,怎麽都不像是來掰玉米的就疑惑道:“老人家,你可是姓金啊?以前是種香菇的?”


    老人笑嗬嗬地說道:“你還認識我啊,我就是金順發啊,那兒不是寫著我的名字嘛?”說著老頭用煙鬥敲了敲他旁邊一塊石頭,這朱六斤手裏拿著個手電也瞧不清,往前走了幾步,嘴裏一哆嗦驚叫道:“媽呀,有鬼啊!”


    敲的是啥?是一塊墓碑!墓碑上刻著幾個大字:金順發之墓!下麵是的日子就是一個月以前,這是一座嶄新的新墳!


    確信自己遇到了某些東西後,朱六斤是徹底傻了眼,他剛想跑那老人卻叫住他道:“先不要走,你現在過去也是走不掉的,那兩個調皮蛋會整你的。”


    朱六斤哪裏肯答應,那是早一步跑了都是賺了,突然他定睛一看,好家夥,自己的自行車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對小孩,身上穿著花花綠綠的,頭上戴著小帽子,臉白的就跟麵粉塗得是的,臉頰上還有兩個腮紅,就跟山藥蛋子似得。再看那小嘴唇上嘬了個小紅點,一個坐在車前頭的大杠上,另外一個則坐在後麵的書報架上。那兩個娃娃正衝著自己在笑,這下朱六斤是扭頭就跑啊,可是往裏跑?


    迴頭就是娃娃,前麵又是老頭,他真恨不得這會兒地上有個洞好讓自己鑽。沒辦法啊,一想起那倆娃娃還是算了吧,好像是那個老頭看起來比較和藹一點點,再怎麽老頭還像是個人樣啊。


    老頭看他又迴來了便說道:“把籃子送到這兒來,我夠不著。”


    朱六斤沒有發法子隻能照辦,送過去也隻能把臉撇到一邊,他哪裏敢看,那老頭一下子掀開了籃子,從裏麵取出兩個酒杯道:“大兄弟,謝謝你幫我送來這些,我請你喝一杯。”


    他雖然害怕但是又不敢不從命,巍巍顫顫的接過酒杯一看,這哪裏是什麽杯子,分明就是用錫紙糊的一個小杯子,專門給死人用的那種。杯子裏也不知道是個什麽玩意,老頭還起身要跟他幹杯,朱六斤被對方盯著那是毫無辦法,最後硬著頭皮往嘴裏一倒,反正也沒吃出個酒味來。


    那老頭陸續從籃子裏又拿出幾樣東西,其中一根蠟燭拿起來就往嘴裏啃,一邊啃一邊還覺得津津有味。朱六斤放下杯子壯著膽求道:“老人家,對麵那倆孩子你能不能幫幫忙給弄走啊。”


    老人搖頭道:“你那車後麵裝的是啥啊,是油吧,香油香油,你不給他們添點香油紙錢他們就鬧你,我也沒得辦法啊。”


    朱六斤急了道:“我上哪給那倆小祖宗添啊。”


    老人對他說道:“前麵那有個小路口,你就在地上畫個圈兒,然後對那倆孩子說說好話,就說碗裏的油是給他們的,到時候你再燒兩個壓歲錢哄哄。這倆孩子走的早,家裏人也不管,怪可憐的。”


    朱六斤哭喪個臉道:“我哪裏有紙錢和碗啊……”


    那老人道:“碗我這裏有,反正剛下來沒幾天,夠吃夠喝暫時餓不著,我賣兩個碗給你,錢呢,你要是沒紙錢就燒真錢也一樣。”


    “那你的碗怎麽賣啊?”


    老人吃飽了,掰扯著自己的腳丫子道:“三塊錢一個,兩個六塊!”


    朱六斤還想討價還價:“能便宜點嘛?”


    老頭胡子一吹道:“愛買不買!”


    就這樣很無奈,朱六斤隻要從懷裏去掏錢,可是掏出來一看,不對勁啊,剛才那個女的給自己的錢怎麽是冥幣!頓時嚇得他那是越發了,合著自己一斤多油就換了這麽點東西,他把那些冥幣往地上一扔也不管了,拿起那座墳頭上的兩個碗道:“老人家,對不住了,要是不夠,明天我再來燒給你。”


    說罷,他便像風一般衝向自己的自行車,後麵那個老頭一邊拿著煙頭一邊追道:“大兄弟,說話要算話啊,欠下的錢我記著了,你是不來,我可去找你啊!”


    到了那個小路口,朱六斤又照著那老人所教的辦法,前後對著自行車磕頭行禮,兩個油碗都給加上,又掏了棉花做了燈芯,點著之後他就聽見一串孩子的咯咯譏笑聲,好像跟農村裏孩子過年放鞭炮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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