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要走的頭一天晚上,我是連滾帶爬,軟磨硬泡,使出了渾身解數,終於求得我爹同意讓我跟寶哥一起去廣州打工。


    有道是兒行千裏母擔憂,我媽聽說我要去那麽遠的地方打工,橫豎舍不得整整哭了一宿,是左一句囑咐右一句說教。後來光說還覺得不過癮,還要行動起來。她在後院的地裏挖了半天,翻出了一個黑色的小葫蘆,小心翼翼的摳掉上麵的泥土,又用布擦了又擦,然後讓我爹趕緊連夜上後山,去采點樹脂迴來。


    我見她對這個小葫蘆如此煞有其事,便問她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靈丹妙藥,她神秘兮兮的告訴我,裏麵裝的是三寶的血。


    說起這三寶,我反正是沒見過,我那會還沒出生呢。要論輩分我還得喊這三寶一聲三叔,它是我爺爺飼養的一隻大白貓,一隻體型壯碩,塊頭堪比一隻小白虎的大白貓。爺爺稀罕這白貓、寶貝的緊,據說三寶在家裏的地位比我爹和我大伯還高,爺爺拿它幾乎當第三個兒子看。


    至於這三寶的血怎麽會裝在葫蘆裏被我媽埋在後院,還得從我大嬸的死說起。我大嬸是隔壁村山人的女兒,山人就是替人主持喪事,壓棺上山、下葬入土、做法超度的人,山人大多是世襲,並且傳男不傳女。


    我大嬸嫁過來後生下我寶哥的第二年,村裏不知從哪來了個行腳相師,在曬穀場上擺案算命、向天問卦,替村民占卜吉兇,收點錢財做盤纏。可還沒卦卜幾人,這相師一見前來湊熱鬧的我大嬸,便小腿一軟,撲通一下就朝我大嬸下了跪。我大嬸一看這通曉天機玄理之人向她下跪,那怎了得,頓時也是誠惶誠恐,連忙上前攙扶。可這相師就跪在地上連連後退,還不住的磕頭,說是他一班門弄斧之小士,道行淺薄,還望饒他小命,說完也不理一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村民,卷了東西就溜。


    也就前後腳的功夫,這事就傳到了我爺爺的耳朵裏,我爺爺覺得這事有蹊蹺,揣了兩包“貓對貓”帶著三寶,朝著相師離去的方向就追了上去。這“貓對貓”也算的上是好煙了,最起碼對我爺爺來說是最能拿得出手的煙了,那時候流行一句順口溜,叫公社幹部“水上漂”,大隊幹部“貓對貓”,小隊幹部“大鐵橋”,人民群眾“白紙包”。這“水上漂”指的就是“東海”煙,“貓對貓”說得便是“雙貓”煙,這兩種煙都是高檔煙,要憑票才能買到,一般老百姓想弄上一包,可謂是難如登天。這“大鐵橋”雖然不用票,可價錢也不便宜,因煙盒上繪有蚌埠淮河大鐵橋而得名。至於一般老百姓,我爺爺以及村裏人平常抽的基本都是清一色的“白紙包”,就是有些人家私自偷種的煙草,烤幹了,用白紙卷起來,然後碼二十支再用白紙包好,趕集的時候就拿到集市上去賣,通常都是很便宜的。


    後來爺爺追那相師直到天黑了才迴來。整個人就像隻剩皮囊一樣、沒有了神采,跪在地上望著夜空,那一聲悲鳴是撕心裂肺啊。罷了起身一抹淚珠子,抄了把菜刀,心一橫,手起刀落抹了三寶的脖子。聽我爹說這三寶從頭到尾動都沒動,連哼一聲都沒有。然後用三寶的血和相師給的小黃紙,紙連夜繪製了幾十道鬼畫符,也不知道畫的是啥,他也不解釋,隻讓我爹和我大伯各自拿了迴去貼在自家的所有窗戶和門上,又用葫蘆盛了兩葫蘆純血讓其各自埋在自家後院。


    之後的日子其他一切正常,隻是唯獨我大嬸的身子是越來越差,一天不如一天,稍微有個風吹草動的,便不是傷風就是感冒,整日裏都是病殃殃的,僅僅兩月有餘就去了,走的時候身子骨那是消瘦如柴幾乎都沒了人樣。


    第三章 毫無音訊


    我大嬸死後,我大伯便整天追著我爺爺問,可我爺爺始終也說不上個一米乘二五來。隻道是當時追上那相師,他是好一頓苦苦哀求,兩包“貓對貓”是一個勁的往相師口袋裏塞,但那相師就像是撞見了連孫猴子都對付不了的妖魔鬼怪似的,唯唯諾諾,死活不肯吐露半個字。


    隻是轉身一看見跟在我爺爺身後的三寶,那家夥霎時就眼露靈光,繞著三寶是左轉了三圈右轉了三圈,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瞅掉出來,捋著胡子嘖嘖稱奇道:這大白貓脊如龍背,形似白虎,古文中有記:以畫三昧作佛事,龍虎狸豹兕象獅。這就是傳說中的龍虎狸啊,實乃世所罕見之辟邪靈獸,其血能殺邪於無形,消煞於頃刻。接著又對我爺爺點道:你們家之所以至今邪未外露,血光之災未現,全因被其靈氣所壓製。但光壓不消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之後傳了我爺爺鬼畫符那一套後便迅速離去了。至於我大嬸究竟是怎麽迴事,他說他實在是不敢說,那附體之邪物,異邪無比,他道行太淺實在不敢招惹。


    話又說迴來,我爹被我媽支去采樹脂,在後山是整整蹲了一宿,直到天快亮了才迴來。我媽接過采迴來的樹脂,從葫蘆裏倒了幾滴三寶血揉進兩團樹脂中,然後拍扁了,用火烘幹,再打眼穿了紅繩,一個讓我掛在胸前,一個讓我交給寶哥。並且又語重心長的囑咐我,無論何時都不可摘下來,外麵的世界什麽妖魔奸邪都有,你帶著三寶血,媽才能放心。


    我心想我隻是出去打個工,賺了大錢,迴來光宗耀祖,可怎麽就被整的跟要去西天取經似的。


    可為了讓她放心,雖然我心裏是不屑一顧,但還是將她親手做的辟邪琥珀,畢恭畢敬的貼身掛在胸前,並且向她保證人在這掛件就在,絕不離身。我媽見我如此,才寬下心來。


    這麽一來一迴一折騰,天就大亮了。寶哥來接我,我跪別了二老,拿了包裹便上了寶哥的吉普車,和他一起踏上了南下的路途。一路上閑著無聊,我便讓寶哥跟我說說他這幾年在外麵的心酸血淚史。他說的是輕描淡寫,我聽得是感慨萬千。想來他孤身一人在外麵闖蕩也著實不容易,要不是他福大命大早就埋骨他鄉了。我當時忽然覺得鎮上老黃家茶館裏,說書老頭講的故事那都是哄小孩聽的,寶哥的事跡比他講的那些傳奇的多了去了。


    到了廣州,寶哥先是帶我玩了幾天,說是讓我先見識見識世麵,免得日後被人取笑是個鄉巴佬,丟了他的臉麵。我就像是個剛剛逃出生天的井底之蛙,開足了眼界,白天那是紙醉金迷,夜晚那叫燈紅酒綠,人生中的許多個第一次都在那幾天中給交代了。寶哥還教會了我抽煙,說是男人不抽煙,到哪就跟個木頭似的,沒氣勢。


    玩夠了,寶哥就把我領到了古玩市場中的紅升堂古玩鋪中,教我拜見了大掌櫃金老,之後我便收了心,老老實實的開始了我這南下打工的日子。


    我平日裏就是幹幹雜活,打掃打掃衛生,送送貨之類的。鋪子比較大,上下三層,一層當然是擺櫃賣東西的地方,二層是陳列例如一些奇石,根雕等大件的地方,頂樓是宿舍。在廣州的這三年,我就住在這頂樓,每當夜晚,窗外遠眺,看著遠處的都市霓虹,對一個從小連路燈都沒見過的人來說,那一盞盞萬家燈火,就好似是夜空中落下的滿天繁星,看著就讓人神往。


    金老是東家身邊的老人,據說一輩子無妻無子,替東家掌管這紅升堂都已經四十多年了。這老頭子在古玩界有個外號叫“火眼金”。據說不管什麽字畫、不論什麽年代,他隻一眼便能識出真假,三十年來從沒走過眼。廣州城裏製假畫的畫師,沒有一個贏得過他這雙火眼的,對他是又敬又恨,最後混不下去基本都遠走他鄉去別處討生計了。


    除了我和金老,鋪子裏還有兩個夥計,一個肥頭大耳叫包子、山東人,一個骨瘦如柴我們都叫他瘦柴、是江西人。他們兩個都是何老的徒弟,學藝十年有餘了,跟著老頭子後麵學習鑒寶看畫、辯偽識真以及古董經營之道。兩人現在已基本出師,平常鋪子裏就他兩站櫃接客,除非肥主上門,或是有高價錢的上等貨,否則何老基本都是在後堂喝茶、不出麵了。


    至於我寶哥具體是幹什麽工作的,我問了他也沒說,我隻知道他平日裏不在鋪裏上班,屬於東家身邊的人,而且隔三差五就出差,隻是以往出差長則半個月短則三五天,可這最後一次出差都半年了也沒見迴來。


    起初我也沒怎麽在意,隻道是東家讓他出了遠門,他走的那天來帶我去吃飯,也說這趟差事時間短不了,估計沒個兩三個月的功夫迴不來,讓我好好照顧自己,沒事就待在鋪裏,別出去亂晃,有啥事等他迴來再說。席間酒過三巡,我隱隱聽他歎了一口氣,一邊搖頭一邊嘴裏念叨著什麽,好像是“也該了結了”什麽的,具體的也沒聽清楚。後來我問他說啥,他支支吾吾的說沒什麽,然後一個勁的跟我喝酒。


    這次老管家讓灣仔接我過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關於寶哥的消息,我心裏想著,感覺車子漸漸的慢了下來。透過車窗外揚起的細細塵土,一棟極富嶺南特色的西關大屋映入眼簾,屋高而狹長,由水磨青磚石牆築成,坐落在一個村莊的最後頭,周圍除了一汪水塘什麽都沒有,顯得寧靜而又孤傲。


    車子停穩後,灣仔下了車對我說道:“下車吧,老管家在廳堂等你呢。”


    我下了車,一陣青草與泥土的芬芳沁入我的心扉,那是鋼筋混凝土構築的城市裏沒有的味道。隻見屋前是一扇雕工古樸的老舊吊扇矮腳門,後麵是手腕粗的趟攏門,最裏麵才是上等硬木做的大門。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來東家的住處,替東家賣了三年力,我從沒來過這,更沒見過東家本人。東家幾乎沒有親自插手過紅升堂的買賣,平常鋪裏大小事務全憑金老決斷。至於東家的老管家,我倒是時常能見到,因為他每個禮拜都要去鋪裏收賬。


    灣仔叫開了門,領著我穿過門廳、天井、轎房來到中庭院中,院中栽種著各式花木,築有假山魚池,假山中還襄有一尊南海觀世音石像,頗有些幽香清遠的意境。


    中庭院的後麵便是整棟宅子的正廳,主人家會客的地方。我走進去隻見廳堂正對大門的一麵牆上,掛有一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圖,筆墨勁道,栩栩如生,兩隻兇悍的虎眼望向來人,張著血盆虎口,讓人看了不寒而栗,來人還沒進門就先丟了三分威風。


    這下山猛虎可不是尋常百姓家裏能掛得上牆的,小時候聽村裏老人講,這猛虎下山圖戾氣太重,尋常人家根本鎮不住,若是隨便掛了輕則事事不順,重則命喪虎口。自古以來隻有將門之家、達官顯貴、一方巨賈等門風顯赫之家才能掛的起,並且虎口必須朝外,家主最好肖龍,這樣可以鎮宅護院邪不能侵。


    猛虎腳下是翹頭條案,條案之下擺有一張約一米見方的八仙桌,兩邊各擺一把高腳太師椅,都是上好的紅木製成。再往下廳堂兩邊各設有六把椅子,由四方小幾隔開,老管家正坐在左邊一排的第一個椅子上,身旁坐的是他的跟班虎頭,每次老管家去鋪裏收賬都是這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家夥陪同一起。右邊一排自上而下坐著四個人,三男一女,沒一個是我認識的。


    我見中堂兩把太師椅,空空如也,心想這東家的廬山真麵目,這次還是無緣一見了。


    見我進來後,老管家端起茶杯給虎頭使了個眼色,虎頭便起身拱了拱手朝對麵坐著的四人說道:“該交代的老管家都已交代完了,四位就請下去準備吧,明天一早八點半,還望各位準時。”


    說完四人起身,朝老管家道了別便各自出了廳堂。他們一個個從我身邊走過,其中一個戴著眼鏡,歲數五十開外但精氣神很足。還有一個留著一縷山羊胡子,侵了油似的烏黑鋥亮,一席灰色的大褂,顯得陰裏怪氣的。剩下的另一個男的,就年輕多了,看著應該和寶哥差不多大,額頭右邊的眉毛上方長了一顆黑痣,那痣發育的是真叫好,足有一個小指頭大,斜斜的像個頓號。至於那女的,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帽舌拉的很低,看不清長相,但皮膚白皙,身材高挑。雙手插在米黃色風衣外套兩邊的口袋裏,邁起步子來鏗鏘有力,隱隱透著一股子巾幗不讓須眉的氣場。


    四人走後,老管家示意我坐下,端起茶杯說道:“德辰啊,你經你寶哥引薦,來東家手底下討生計,也有些年頭了吧。”


    “剛好三年了。”我屁股還沒吻上椅子麵便連忙起身迴道:“我人笨手粗,平常工作幹的不好,還望老管家教誨。”


    “唉!我時常去鋪裏,見你手腳勤快,人也機靈,怎麽會幹不好工作呢。”他抿了一口茶話鋒一轉又接著說道:“今天找你來,也不是說工作,主要是為了你寶哥的事情。”


    我一聽,果然是為了寶哥的事,連忙上前問道:“老管家,我寶哥出去這麽久了,到現在也沒迴來,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啊?”


    “你先別著急,一切都還沒有定數,你先坐下,容我慢慢對你說。”


    隻見虎頭起身用手臂攔在我胸前,我這才發現剛才一著急往前上了幾步,幾乎都快衝到老管家身子跟前了,頓覺失禮,連忙退後幾步坐定。


    “半年前,東家得了消息,在古羅地的附近,也就是河南羅山南部與大別山北麓的深山老林中,藏有一座由古代羅子國先民修建的神廟遺跡,遂命你寶哥率隊前去勘察,一行五人,包括你寶哥。”老管家停下看了看我接著說道:“正如你所知,是至今未迴,也毫無音訊。”


    最後那四個字聽得我實在有些瘮的慌,在我的印象中“毫無音訊”這四個字,總是和不好的事聯係在一起,甚至可以說是噩耗傳來的前奏。


    “我說德辰啊,凡事也要往好的方麵想一想。”他像是看出了我的驚慌一樣。“有些時候沒有音訊,並不代表就一定出了事嘛。你寶哥為人機敏,做事果敢,深得東家賞識。”他起身麵對著中堂,眼睛盯著那副猛虎下山圖,雙手背在身後。“你寶哥至今未迴,東家也是焦慮不安,這才安排剛才那四人,以及你和虎頭一行六人,明天一早出發,前往古羅地,尋你寶哥蹤跡。”


    因為掛念寶哥的安危,心裏是七上八下的。拿煙的手有些抖、一時沒拿住,竟將煙盒掉在了地上。我連忙拾起來,看著老管家,指著煙盒說道:“老……老管家,我想抽根煙。”


    他朝我一揮手:“抽吧,也好壓壓驚。”


    我點上一根煙,深深的吸了一口,並沒有馬上吐出,而是讓血液充分的感受著尼古丁的侵蝕。雖然我早有預感,但還是消化不了這樣的消息,寶哥從小在我心中就是個連天王老子都不怕的英雄,是個能讓你感到就算天塌下來了他也能為你頂著的主心骨。在這廣州城,在這離家千裏之外的異地他鄉,寶哥是我唯一的靠山,隻要想到寶哥也在這裏,在我的身邊,就能給我帶來沉甸甸的踏實感。現在這種感覺沒有了,一陣彷徨與無助正在我的身體裏慢慢彌漫。


    第四章 三男一女


    灣仔送我迴到紅升堂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天都暗了。市場裏也沒什麽人了,瘦柴一個人在大廳準備關門歇業,包子估計已經在樓上做飯了。我徑直走到後堂見老頭子還在裏麵看報。


    “迴來了啊。”老頭子見我進來便放下報紙,摘了老花鏡說道:“老管家叫你去,都說的啥子事啊?”


    “哦,是這樣金老,我得跟您請一段時間的假,老管家說東家安排我去找我寶哥。”


    老頭子眉頭一緊:“哦!找你寶哥?你寶哥怎麽了,去哪裏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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