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說完,綠嬌嬌和安龍兒一閃就出了香雪堂的大門,急匆匆地匯入人群中盯上了金立德。


    金立德很老實,他和兩個紳士在點春堂看完戲,又到城北會樂裏的煙花柳巷喝了一通花酒,直鬧到三更過後才被幾個姑娘從花館裏架出來,他們看到金立德已經喝得醉醺醺,腳步晃蕩地爬上一架馬車向城東方向離去。綠嬌嬌和安龍兒馬上低著頭無聲快走,遠遠跟上。


    〔二三四〕刺客


    馬車來到縣衙門旁邊的大街上,這裏有一座專門接待京官的客棧,大門緊閉,門前吊著兩個紅燈籠。金立德拉著門環敲了一通,然後被開門的衛兵扶了進去。


    綠嬌嬌和安龍兒飛身上牆伏在客棧邊緣,看著金立德進了二樓的哪個房間,立刻從房頂上輕輕跑過去。安龍兒對上房偷聽很有心得,可是綠嬌嬌卻是第一次幹這種事,她對那種未知的偷聽快感充滿期待,她一路含著笑忍著不發出任何聲音,被安龍兒牽著手在上海的房頂上潛行。


    左三丈右七丈地量著步子,很快就準確到達金立德的房間上,安龍兒按傳統方法一點點地挪開瓦麵,很快就有一線燈光從黑暗的瓦縫中射出,安龍兒向下麵看了一眼,就被興奮的綠嬌嬌扯著他的衣服拉開,把頭湊到縫裏爭著看。


    映入綠嬌嬌眼裏的是一幅蒼勁有力的隸書書法,筆鋒穩健有力,功力相當不俗,在油燈映照下看出紙上墨跡還沒有幹,上麵寫著“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切有誌。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這是老子道德經第三十三章,綠嬌嬌從小就背得滾瓜爛熟,她很奇怪,金立德喝花酒醉成這樣,迴家居然馬上開始練大字?這習慣真有個性。


    安龍兒把綠嬌嬌擠開也看了一眼,看到一個大腦袋擋在紙上,然後換一張紙又揮毫寫起來。安龍兒抬起頭對綠嬌嬌做手勢,把手指放在唇上然後做了一個睡覺的動作,意思是說金立德躺到一邊了。又做出寫字動作後用拇指橫指了一下旁邊,代表寫字者另有其人。


    綠嬌嬌湊過去看的時候,寫字的人已經寫好了,盤著腳正襟危在桌前一動不動。紙上寫著一首小詩:“梁上小夫妻,推瓦看人低。不殺不為財,開窗請進來。”綠嬌嬌大吃一驚,抬起頭瞪著眼睛看安龍兒,用手指憑空戳了一下瓦縫,安龍兒伸過頭一看,露出和綠嬌嬌一樣的表情。


    瓦麵下吱呀一聲響,分明是窗戶已經推開,兩人對望一下,知道對方是請君入甕,這種情形真是天下少有。樓下的人算到了偷窺的是什麽人,還算出了來意,最後還開窗請小偷進房裏一聚,這算是給麵子還是不給麵子?


    安龍兒和綠嬌嬌也不是等閑之輩,一樣可以起卦算出對方的用意,卦中所見毫無殺機;再說樓下無非就是金立德和他的同僚,如果金立德要殺安龍兒七年前就殺了,何必現在偷偷摸摸下手,所以從情理上說也問題不大。於是安龍兒先把綠嬌嬌留在瓦麵上,翻身使一個漂亮的倒卷簾,從窗戶進入房內。


    房裏簡單整潔,金立德斜靠在八仙椅上醉得一塌糊塗,正懶散地笑著斜看安龍兒;房中間有一張大八仙桌,盤腳坐在旁邊的男人身材結實,濃眉大眼臉方額圓,眉宇間一派正氣,安龍兒認得此人正是七年前在雞啼嶺上被綠嬌嬌一槍打斷腿的邱謹言,而在南昆山十字坡,邱謹言也開槍打傷過安龍兒的手臂,他們之間以槍交流的緣份不可謂不深。


    邱謹言看到安龍兒一個人下來,用低沉的聲音說:“原來是你,那麽另一位應該是綠嬌嬌了,屋頂風寒,請她也下來坐吧。”


    話音剛落,綠嬌嬌已經飄身入窗,看到寫大字的人就是自己當年開槍打傷的黑衣人,也意外得很。她對邱謹言拱拱手說:“多年不見了,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腿上的傷全好了嗎?”


    邱謹言沒有站起來,隻是向綠嬌嬌欠一欠身算了還了禮:“左腿已經不能動了,不過還可以支著拐杖走幾步。今天晚上本來還有其他人來,我已經在四周布下埋伏,你們兩位來是個意外,雖然很奇怪你們來到屋頂我才算出是什麽人,幸好老夫還可以算出兩位不是來行兇,不然誤殺無辜就不好了。”他說完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這時綠嬌嬌才看到他大腿上橫放著兩支左輪槍,隻是一直被桌子的陰影遮住不容易引起注意。


    綠嬌嬌知道邱謹言算不出自己的來去,是因為自己已經棄命,棄命之人五行之氣渾然一體,不是以五行為原理的卦術可以輕易算出,除非自己的丹氣來算卦人身邊,這人又有足夠的道行有心血來潮的感覺,否則對於任何卦師來說,綠嬌嬌隻是一個隱形人。


    安龍兒聽到邱謹言的話馬上警惕地起卦,邱謹言說:“不用算了,今晚有人來刺殺我們,而且馬上就會到。你們既然不是來行刺的,和那些人也不會是一路,你們來幹什麽呢?”


    綠嬌嬌和邱謹言第一次交手就見識過他的天星風水,天星幻法和卦術,知道他算卦的準確度是驚人的,這時說的話不能不信。她對邱謹言說:“當年刀槍相對是為世所逼,民女先向你道歉。未請教前輩高姓大名?”


    “我叫邱謹言。”


    “邱大人,我們來隻是想了解一下兩位的來意,並沒有其他意思。”


    邱謹言歎了一口氣說:“人人都想知道我們的來意,不知道的就想對我們下手,如果都象你這樣來問一下,也許天下就沒有那麽多事了。這裏馬上有一場惡鬥,兩位一定不會走,是看熱鬧,還是幫著行刺的人呢?”


    安龍兒走到邱謹言和金立德中間,這是可以一出手控製兩個人的有利位置,他說道:“這要看兩位大人來上海幹什麽了。”


    “現在沒時間告訴你,刺客已經到了。”邱謹言剛說完,屋頂上就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聽聲音不下十人。他利索地拿起一支左輪槍向著屋頂連發兩槍,手法和傑克的快槍打法完全一樣,看來他在槍法上下了不少功夫,想必也是在左腳被綠嬌嬌打斷後,悟出了什麽道法也不如洋槍快準狠的道理。


    屋頂上聽到兩個人摔倒滾下瓦麵的聲音,四周同時響起呐喊聲,客棧四周突然點起大片火把,房門被推開,衝進來四個手持腰刀的衙役。衙役進來看到閃在牆邊的綠嬌嬌和安龍兒都有點愕然,可是看到這對青年男女不象刺客,也沒有多問,全部的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屋頂上。


    金立德仍然斜靠在椅子上,一付想動又動不了的樣子,看來醉酒不是裝的,綠嬌嬌和安龍兒都奇怪他為什麽明知道晚上有刺客來,仍要去喝花酒還醉成這樣。但是形勢容不得任何人多想,窗外一條人影撲下來,邱謹言揚手一槍就把那人打出窗外摔下一樓天井。


    就在邱謹言開槍的同時,瓦麵穿了一個大洞,瓦礫象下雨般向邱謹言身上傾瀉。綠嬌嬌和安龍兒果然沉得住氣,當真閃到牆邊看熱鬧,眼白白地看著邱謹言右手向窗外開槍,左手在電光火石之間提起毛筆,在桌麵的白紙上縱橫幾筆寫下一個氣勢撼人的“井”字,然後在瓦礫落到頭上之前拉起宣紙揚在頭頂,大喝一聲:“吞魂旗!”


    隨著邱謹言的喝咒,他身上閃出一團黃光。


    這黃光綠嬌嬌在雞啼嶺上見過,深知道這種天星秘術有攝人心魄的驚人威力,她立刻轉身閉上眼睛,同時伸手捂住了安龍兒的眼睛,安龍兒接住綠嬌嬌的手順勢一拉把她抱在懷裏,用自己的身體遮住綠嬌嬌。


    他們沒有看到那張白紙竟在邱謹言的頭上包起全部瓦礫,也包住一個撲下來的黑影甩到房門外,四個衙役受到黃光的閃擊全部癱倒在地,隻有迷迷糊糊的金立德仍然睜著眼睛,不過他就算中了“吞魂旗”也問題不大,因為他本來就已經醉得不能移動。


    邱謹言的一擊並沒有阻止刺客的進攻,從他頭的大洞裏,趁著煙塵滾滾又撲出一個人,那人還在空中,邱謹言就舉槍射去,同時左手一揚把刺客掃開。這個人被邱謹言掃開後,居然還有一把短刀緊隨而至,刺向邱謹言的眼睛,原來前兩個刺客都隻是掩護,真正出手的人藏身在前兩個犧牲者的身後,在最接近邱謹言的時候才刺出這避無可避的一刀。


    邱謹言眼看著明晃晃刀尖極速直刺到眼前半寸,但是他的腳上傷殘讓他不能移動,迴手阻格和開槍都已經來不及,眼看致命的一刀就要刺入頭顱,刀尖卻被另一把短刀準確擋開,激出眼花繚亂的火星和刺耳的刀刃撞擊聲。原來綠嬌嬌在最後一刻決定出手相救,權當還邱謹言一個人情。但是刺殺清官的人可能是反清義士也可能是朝中政敵,在未知敵友的情況下不能輕易出手傷人,要是把國師府這兩人都殺死了,他們再也不會知道國師府的目的。


    安龍兒一見綠嬌嬌出手,立刻如影隨形地貼上,他看見綠嬌嬌的速度和身手完全可以連環幾刀擊殺刺客卻隻出一刀,便知綠嬌嬌不殺的心意。刺客一擊不中,雙腳落在八仙桌上運起兩把短刀就向綠嬌嬌削去,綠嬌嬌怎會被普通武行之人碰到一條汗毛,她起腳掃開邱謹言坐著的八仙椅,邱謹言連人帶椅滑到牆邊,同時綠嬌嬌也雙手運刀和刺客展開惡鬥。四把短刀上下翻飛發出連續不斷的金屬刮割聲,如果旁人捂耳不及,一定聽得直起雞皮。


    屋頂的洞打開後就再也沒有平靜過,幾個黑衣雙刀刺客連續撲向金立德,但是在安龍兒的截擊下,刺客都被安龍兒赤手空拳打出窗外,窗下是早就布置好的衙役,見窗裏掉一個人出來就捉一個人,圍捕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邱謹言滑到牆邊後馬上舉槍瞄準房裏的黑衣人,可是綠嬌嬌正和黑衣人象蝴蝶紛飛般纏鬥,實在無法開槍。他看到黑衣人每揮出一刀便念出一個字,很快連成一句話:“一、派、溪、山、千、古……”


    安龍兒聽了幾個字居然迴身給綠嬌嬌助戰,他出掌封黑衣人的肘壓迴肋下,綠嬌嬌衝口應答道:“三河合水……”


    “萬年流!”說出下半句的是安龍兒,他借說話吐氣發聲之勢,一腳從地下踢起,八仙桌在腳過之處炸開,腳勢卻完全沒有受阻直踢向黑衣人雙腳站立的位置。黑衣人如騰雲駕霧一般飛起,從屋頂洞中飛出。


    房間裏頓時平靜下來,隻有屋頂和樓下傳來熙熙攘攘的追捕聲一直追出大街,然後是傾巢出動全城搜捕。


    〔二三五〕火城水


    衙役們把金立德和邱謹言抬到一樓的房間,邱謹言看到綠嬌嬌和安龍兒仍然跟著他,於是對綠嬌嬌說:“剛才多謝你出手相助,你們還有什麽事嗎?”言下之意是下逐客令了。事實上綠嬌嬌和安龍兒是不速之客,邱謹言一直以禮相待,已經是對同行的最大尊重。所謂不同道不相為謀,說不定一轉身還會成為敵人,之前也不是沒有打過仗,互相造成的傷害都非常大,現在過多接觸並沒有什麽好處。


    綠嬌嬌還沒有開口說話,金立德就睜著醉眼說:“邱大人,你也常說一身都是命安排,半點不由人計效,過去的事就算了,我知道他們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如果不是這世道,可能我們都可以做朋友,好歹大家都是同行,有共同語言嘛。我想帶他們出去吹吹風,邱大人也一起來?”


    綠嬌嬌知道這迴有下文了,她微笑著對金立德說:“我就老說金大人善解人意,是國師府裏最好的官兒,你要帶我們上哪裏玩呀?”


    “不遠,就是小東門,走到文廟後麵就到了,我請你們吃開洋蔥油麵,謝謝你們從天上飛來幫了大忙。”


    綠嬌嬌一聽就齧著牙說:“噫,是光溜白味的陽春麵呀?”


    金立德扶著桌子站起來說:“哎呀三小姐,這個你都不知道,你來上海多久了?”


    “半天。”


    “撞鬼了,剛來半天就讓我碰上你兩迴……用蔥油澆陽春麵再拌進海米,香得很呢,這半夜三更的有得吃不錯了,走吧……”


    金立德說完把邱謹言扶出客棧,從衙門裏拉出一輛小驢車,大家一起從寧靜的街道走向小東門。


    綠嬌嬌和安龍兒堅持先吃拌麵,大家在城牆下的小麵攤唏哩唿嚕吃過東西後,金立德亮出腰牌給守城軍看過,把大家帶上小東門的城頭。


    金立德看著漆黑寧靜的黃浦江說:“太平盛世多好啊,你看,人人都可以睡個安穩覺。可是天地之間有天運,有些事不得不發生,我們可以置之不理也可以盡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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