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的清勇聽到無相大師發號施令,立刻配合四散讓出一片空地,綠嬌嬌突然出現在無人之處,被孫存真如影隨形跟上,淩空掄棍劈在大腳上,她一聲慘叫滾到女軍陣前單腳跪起,清勇們已經一擁而上,幾十支長槍同時向她刺去。孫存真的棍雖然打向綠嬌嬌,可是他卻一直護在綠嬌嬌身邊,清勇刺來的長槍被他圈棍彈開,和僧兵一起攔在綠嬌嬌和清勇之間大聲喝止雙方士兵。


    這時安渭秋也拄著長槍一瘸一拐地跑到女軍陣前大叫:“小茹聽話!不要殺了,爺爺的棺材我讓你燒,燒成骨灰再拜祭一樣是孝順,你快走吧!”


    綠嬌嬌展開雙手握著袖裏刀,忍著痛楚站起來,再次催動內丹仰天長笑,身上的火影象蛇團般彌漫著,再次浮現出少年哪吒的高大幻象,被綠嬌嬌一輪猛衝打怕的清勇,大叫著“有妖術”條件反射般向後退卻。他們看到無相大師雖然幾招得手,這女魔頭卻毫無敗象;剛才綠嬌嬌一出手就擊殺十幾名軍官,現在沒有足夠的軍官臨陣指揮,當清勇失去主動進攻的意誌時,就失去了有效的進攻戰術,隻在原地圍著女軍零落的五行陣呐喊。


    綠嬌嬌昂然守在眾女軍和墳墓前說:“不要叫我小茹,我是綠嬌嬌。大家都隻是一個人,我為什麽要聽你的話!如果孝順就是要聽你安排,那麽這個不孝的罪名我背了!如果孝順是我用來買這條命的價錢,你盡管開個價,現在我出錢買迴來。我的骨肉由你生,可是我的心性隻由我自己,你想我還你這點肉身之恩,我可以贍養侍候,可是由不得你發號施令!”


    安渭秋拄著長柄馬刀走前幾步,眼中含著淚說:“父母恩深似海,你怎麽能用錢買迴來你的命呢?”


    “哼哼,市道好的時候買一個好看的女人要五十兩,一個鄉勇月餉三兩五兩,打死了安撫三十兩,綠嬌嬌被通緝時值五百兩,你想出多少價?”


    這時一個舉著大砍刀的清勇從人群中擠出來,扭曲著麵孔狂叫著“還我兄弟”向綠嬌嬌衝殺。


    綠嬌嬌一轉雙瞳,怒目盯向那清勇的眼睛大喝道:“賣命的來了!”眼中閃出一股殺死人心的氣魄,這一招看似輕描淡寫的縛術,其實正是道法中知易行難,有如武林中摘葉飛葉般無上境界的攝心術。這個清勇頓時停定在原地,綠嬌嬌卻毫不停頓,隻一步就閃現在他麵前,三丈高的哪吒突然顯出六臂法身,一時間六臂齊動,兩臂擒刀折斷對方手臂,另兩臂分別按頭捉腰帶,兩臂揮雙刀向清勇的喉嚨和腰間刺去。


    眼看清勇就要被大卸八塊,一條齊眉棍插在綠嬌嬌和清勇之間,一片密不見影的棍風架開六條手臂,孫存真棍招清脆快捷,口中頻念佛偈:“一切懼刀杖,一切皆愛生。以自度他情,莫殺莫教殺。”攔開六臂的攻擊後,揚棍把清勇彈下山坡,再借勢迴棍壓向綠嬌嬌腰間,輕輕發力把她挑迴墳墓前,清勇們看到綠嬌嬌又要出手殺人,都群情洶湧地又要向墳墓攻去。


    綠嬌嬌收迴法身,落在女軍陣前一滾身撿起盾牌腰刀,退入五行陣中麵對清勇拉開作戰的姿態大聲說:“如我彼亦是,如彼我亦然,為善者得善,為惡者得惡。現在退不退兵由不得你我了!”


    安渭秋還想說什麽,可是被清勇報仇的呐喊聲高高蓋過了他的聲音,雙方戰意大起一觸即發。這時清勇陣中突然出現爆炸,連續五六個炮彈接著唿嘯落地,清勇陣中頓時大亂,山下傳來密集的鳴金聲,他們聽到不斷有傳令兵大叫:“長毛攻城啦!馬上迴城守備!”


    大家迴頭向山下看去,一隊紅頭巾士兵正趕著馬拉著炮車匆匆撤退,安渭秋跑到受了槍傷的知府陳大人身邊說:“吉安告急,快迴兵守城吧,這裏已經不是主戰場,由老夫收拾就行了。”陳大人也親眼看到山坡上隻有幾十個太平軍,不但久攻不下而且上麵還全是女人,就算戰勝了也沒有多少戰略意義,於是指揮清勇救起傷兵抬起屍體從嵩華山上撤兵。


    綠嬌嬌和眾女軍看著清勇退兵卻一刻也不敢鬆懈,僅剩下的四個五行陣仍然張弓拔弩地對著安渭秋和孫存真帶來的十個僧兵。因為她們知道女軍出兵的任務是阻擊北上清軍,已經是太平軍布置在大陸最南端的隊伍,根本想不起哪裏還有太平軍這麽及時出現施以援手,這時出現太平軍一定有古怪。


    從吉安城方向傳來零星炮聲,清勇撤退得更快,很快就消失在青原山後,綠嬌嬌才安排大家對傷兵包紮施救。安渭秋向守在烈焰前的綠嬌嬌走近幾步,綠嬌嬌手持盾牌大喝道:“站住,不要過來!”


    安渭秋有點不知所措,又驚又怒地站在原地。孫存真叫眾僧兵退到自己身後,又走到安渭秋身邊,從他手上拿下長柄馬刀扔在地上,一手扶著安渭秋迴頭看向綠嬌嬌。他看到綠嬌嬌的眼神猶豫了一下,隨即把自己手上的齊眉棍也扔在地上。


    綠嬌嬌看著一身黑衣,臉上蒙著黑布的孫存真扶著自己的父親,在布滿硝煙的山崗上一步步走向自己,心裏百感交集漫無頭緒,剛才所受的傷痛一下湧向全身,手上的刀盾慢慢垂下,全身發軟失神地坐到地上。


    安渭秋走到綠嬌嬌麵前,帶著憐愛心痛的表情看著這張日思夜想的臉,輕輕叫了一聲“小茹”,綠嬌嬌心裏一陣刺痛,抬起頭皺眉看著安渭秋,眼裏盡是抗拒和怨恨。孫存真知道綠嬌嬌的心思,他先叫了一聲:“綠施主……”


    “無相大師,嗬嗬,有何賜教?”綠嬌嬌從見到孫存真開始,就驚奇於他所選的路,沒有命運控製的他卻遁入最多條條框框的佛門,這就是他要找的自由嗎?如果不是在戰場中見麵,綠嬌嬌看到孫存真就會逮住他談上三天三夜,要他講這幾年的事情。綠嬌嬌知道孫存真永遠不會害她,永遠會對她好,這時她更願意和孫存真說話,準確地說是調侃。


    孫存真的聲音平靜如水,立掌行禮說道:“此種身形非自作,亦非他人造此禍。世上的愛恨都由眾因而起,恨不能隻責一人,愛不能隻寵一人,心懷三界六道大慈悲才可渡人渡己,渡眾生苦劫。你父親時常算你的八字,想知道你的消息,可是他知道你生性放逸倔強,怕你不喜歡的話幹脆永遠不迴來,所以不敢去找你,隻是一直留在家鄉等你迴來團聚……”


    綠嬌嬌抬起頭看著孫存真的眼睛說:“不用麻煩了,那個八字已經和我無關。”她迴頭看看,火中的棺材已經燒成碳堆,欣慰地笑著說:“這鳳凰展翅局隻得龍案朝山有力完滿,兩旁龍虎飛散,本來就主子孫離鄉萬裏,安大善人又精通命學,對兒女迴不迴來早就心裏有數……不過現在好了,爺爺的骨殖火化之後,風水靈力大減十倍,安家人人都自由了……”


    “小茹……嬌嬌……”安渭秋叫了一聲後想起綠嬌嬌不喜歡這個名字和身份,馬上生硬地改口說:“嬌嬌,你受傷很嚴重,快給父親看看……”綠嬌嬌坐在地上把頭扭向另一邊,不理睬安渭秋的話,安渭秋繼續說道:“我算不出你要迴來,也算不出你在軍中,你是不是施法棄命了?棄命是很危險的事,不要做傻事啊,留在吉安生活的話……”


    綠嬌嬌頓時怒目相向打斷安渭秋的話:“不用說了,我不會留下來。命是天定,風水是你定,你喜歡在命運安排下活著是你的事,我的自由你到死都不會領悟!”她轉身對月桂香桂說:“月桂香桂,清掃火堆撿出骨灰,開墳把骨灰葬迴去。”兩人得令後馬上帶人動手收拾殘局。


    安渭秋見女兒和自己半句話都對不上,隻好推開孫存真的手搖搖頭轉身走下山,走了幾步,他象想起什麽又停了下來,然後轉身走到綠嬌嬌麵前,從甲衣裏摸出一個壓扁的布娃娃遞到綠嬌嬌麵前,綠嬌嬌吃驚地看著。


    這個布娃娃用碎花布縫製而成,有辮子有耳朵,臉上用小扣子釘出兩隻大眼睛,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小旗袍,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娃娃版的綠嬌嬌,是她從小到大最喜歡的玩具。布娃娃一直陪著她離開家鄉,又一起迴到吉安,直到在六年前在奇門幻陣中拚死戰鬥時遺失。


    安渭秋拿著布娃娃的手輕輕地抖動著,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說:“你大哥……把這個布娃娃帶迴來給我,六年來我一直帶在身上,想你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不過我知道這是你從小最喜歡的東西,來,拿著吧……”


    孫存真看到這個布娃娃心中同樣一震。多年前也是在山坡上,麵前也是滿身征塵讓人心痛的綠嬌嬌,他也曾經這樣握著這個布娃娃。那時布娃娃裏附上了綠嬌嬌八字,他為了能永遠和綠嬌嬌在一起,以此要脅綠嬌嬌開槍殺死傑克,那一種前所未有的控製感幾乎在一瞬間充斥了腦海。


    綠嬌嬌伸手接過失去了六年的布娃娃,手指擦過父親冰冷粗硬的手。她記得這雙能寫一手好字的大手曾經溫暖柔軟,這是一個好命之人必備的手相。這麽硬的手隻有農夫和士兵才會有,對安渭秋而言,無疑是近年在戰場上緊握兵器,才讓雙手長滿了繭子。如果安渭秋沒有布下將軍披甲局,如果沒有連自己也親曆戰事,在這樣的亂世之中,一家之中又有幾人能活下來呢?


    綠嬌嬌的心抖了一下,可是她沒有說任何話,接過布娃娃後看著安渭秋蹣跚著轉身下山,這個蒼老的背影也許會永遠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孫存真吩咐僧兵先扶安渭秋迴淨居寺,然後對綠嬌嬌說:“綠施主,你也精通佛理,知道何為因果善惡,但是現在卻和賊兵為伍,以你這樣的修為卻沒有用到正道上,無疑是助紂為虐。”


    綠嬌嬌不屑地笑著說:“你被天軍打敗過嗎?”


    “我們幾次戰勝長毛,長毛從未攻進過吉安府,可是每次長毛來到都是一場浩劫,不但燒殺搶掠,還焚書燒廟,釣源旁邊的積華廟就在幾個月前被燒毀,淨居寺也曾經被長毛圍攻,全憑寺中僧人力戰才保住叢林,綠施主……”


    綠嬌嬌聽到他前一句施主後一句施主,心裏煩不勝煩:“行了!不要假惺惺地叫施主,我沒有給你捐過香油錢,你還欠我二百兩銀子呢,天軍的情況我會自己了解,你迴去當好你的大師就行了。”


    孫存真從地上撿起齊眉棍,立掌對綠嬌嬌行禮說道:“那二百兩道場金貧僧一直記在心裏,已經存夠了錢歸還,如果綠施主行動不便的話,貧僧一會取來給你。施主請在這裏稍等,貧僧快去快迴。”說完轉身就走。


    綠嬌嬌手裏拿著布娃娃對孫存真喊道:“孫存真!”


    孫存真馬上拄棍停下腳步,綠嬌嬌衝著他的背影說:“我想去淨居寺看看,你背我去吧。”


    孫存真頭也不迴地說:“男女授授不親,綠施主如果一定要到淨居寺參拜,可以請其他女施主扶你去。”說完開步又走。


    綠嬌嬌知道,佛門境界無色無相,真正無相的大師又怎會有男女之別掛在心上呢?如果這個問題放在無味大師身上,一定會爽快答應。綠嬌嬌扶著地麵站起來向孫存真追去,跑到距離孫存真幾步遠的地方不小心踢到一支斷槍,腳下一拐摔倒在地,發出一聲嬌滴滴地痛叫。


    孫存真的腳步緩一緩卻沒有停下來,他心裏很清楚綠嬌嬌在試探什麽,可是他的心實在沒有力量把綠嬌嬌扶起。他跨開大步向山坡下飛奔而去,身後聽到綠嬌嬌銀鈴般的戲謔笑聲迴蕩在山穀中,也迴蕩在他心裏。


    〔二二二〕愛的逃兵


    孫存真下山後,吉安城方向不斷傳來零星炮聲,同時從山坡下迅速跑上來一支數十人的紅頭巾隊伍,綠嬌嬌和眾女兵都閃到一旁嚴陣以待,要看看是什麽軍隊攻城解圍。這支隊伍全是男兵,一名中等身材又黑又瘦的青年軍官首先跑到墳墓附近,左右看了看,見不到任何人跡,於是和其他士兵一起檢查地上的兵器盔甲,想從中了解剛才的戰事。


    當綠嬌嬌隱約可以看清楚來人的麵孔時,香桂和月桂突然從藏身處跳起來,嚇綠嬌嬌一跳。香桂大聲叫著“老倌子”,向那個年輕男人跑去。香桂一到他麵前就緊緊地抱住他又哭又笑,綠嬌嬌和其他女兵莫名其妙地從草叢中站起來遠遠看著。


    他們三人熱烈地攀談了一會,香桂拉著男軍官的手,象快樂的小雞似的跑到綠嬌嬌麵前,臉上泛著紅暈激動地說:“綠將軍,他叫焦玉晶,是我屋裏老倌子,他來找我了,他來找我了!”說了兩句又喜極而泣。


    綠嬌嬌盡管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看到香桂幸福的樣子,心裏很替他們開心又羨慕不已。焦玉晶走到綠嬌嬌麵前拱拱手說:“見過綠將軍,這些日子以來一直要你照顧香桂,給你添麻煩了。”


    太平軍視儒家一切理學禮數為邪魔外道,完全廢除了拱手作揖的禮節,下級軍官見上級軍官都是行長跪禮,焦玉晶這一拱手讓綠嬌嬌有點意外,她問道:“焦將軍帶領的不是天軍嗎?”


    焦玉晶笑一笑,臉上露出無奈的表情說:“這件事說來話長了,你們剛才在這裏打過仗,傷亡嚴重嗎?要不要我們幫忙?”


    綠嬌嬌才想起戰後有很多打掃戰場的雜務,也要避免清軍迴頭追截,於是和新來的幾十個男兵一起掩埋了戰死的女兵,又帶上受傷士兵急退到遠離戰場的山穀,找個有溪水的地方紮下營梳洗一番,才坐下來燒水做飯。


    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大家圍著篝火坐下,聽焦玉晶說起他帶領的部隊。


    原來焦玉晶是湖南人,還有個哥哥叫焦亮,兩人都能文擅武,早早加入洪門成為湖南洪門香主。月桂香桂兩姐妹姓許,機緣之下同時嫁給了焦家兄弟二人。在太平軍起義之初,他們帶著洪門弟兄到廣西金田投軍,要幹一番大事業。因為太平軍中編製分成男營女營,有嚴格的軍規不會輕易讓軍中夫妻見麵,所以綠嬌嬌在太平軍中多年竟然沒有見過月桂香桂的丈夫。在年初廣西永安突圍戰中,焦亮因為跟隨蕭朝貴在後軍殿後,受到清軍追擊被俘,然後被殺。隨後太平軍打到桂林再東進全州直逼湖南,意圖取道長江急前直衝進中原,這時洪宣嬌就帶領女軍南下截擊廣東清朝援軍,從此和太平軍主力失去了聯係。


    焦玉晶說:“我們打到湖南後幾次戰敗,從廣西出來的老兵死了不少,天軍隻好邊走邊擴軍,打到武昌的時候軍隊已經擴充到幾十萬人,可是從沿途加入的新兵戰鬥力不如老兵,軍紀卻越來越差。那些人都打紅眼了,每到一個地方就搶掠濫殺,富戶逃跑了,平民百姓卻被全部征入軍中,所過之地又沒有留軍鎮守,很多洪門堂口的香主反對這一戰策,紛紛離開天軍。”


    綠嬌嬌皺著眉頭問:“不是有東王和南王在嗎?東王對軍紀一向管得很緊呀?”


    “哎……南王馮雲山在湖南蓑衣渡戰死了,西王蕭朝貴也戰死在長沙,東王楊秀清倒不是不管軍隊的事,隻是惡戰連連,新兵一編進軍中馬上就上戰場,訓練新兵都來不及了,根本沒時間管軍紀。天王洪秀全又有自己一套,經常和其他將領大放新軍搶掠,以至打一城空一城,隻象蝗害一般,哪裏還象一支義軍……”焦玉晶說起這些事,禁不住搖頭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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