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嬌嬌扔下一句:“我知道她是誰。”抖落身上的披風,順手從地上撿起兩個藤盾,一盾護身,另一盾象雨傘一樣舉在頭頂,縱身就向城下跳出去。借著藤盾在空中的浮力,綠嬌嬌象大鳥一樣滑翔過夜空,越過十多丈江麵。她在空中大叫道:“阿圖格格,綠嬌嬌來了!”話音一落,便準確地落在發號施令的船上。


    城上城下的人都發出一片驚唿,船上的清軍更想不到城頭上有人可以象鳥一樣飛到自己船上,一時間刀弓亂舞,隻是不敢對綠嬌嬌放箭,怕誤傷到自己人。綠嬌嬌落到船上扔下右手盾牌,用左手盾牌蓋住頭頂,從腰間拔出左輪手槍便打。小船上隻有人站的位置,清兵麵對子彈根本不能躲閃騰挪,槍響處四五個清兵應聲落水,這一連串突襲隻發生在轉眼之間,當阿圖格格退到船頭拉弓瞄準綠嬌嬌,她已經看到綠嬌嬌跪在小船中間,左手翻盾護著背後,右手舉槍瞄準自己。


    阿圖格格穿一身騎兵盔甲,胸著輕輕起伏喘著氣,她看著綠嬌嬌的眼神和洪宣嬌一樣驚訝。盡管兩人在戰場上相遇,可是她不相信綠嬌嬌會對自己開槍,她慢慢垂下弓箭說:“嬌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綠嬌嬌笑一笑說:“我自己選的,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也是自己選的,你和阿文龍兒他們在一起嗎?”阿圖格格的關切溢於言表。


    綠嬌嬌說:“他們不是天軍的人,不知道躲到哪裏了。這裏是戰場,不是你來玩的地方,你快迴家吧。”


    “我想見阿文,我知道他是洪門的人,我跟阿爸出來打仗,可能就會遇到他。”阿圖格格的聲音軟了下來,甚至象撒嬌一樣有種想哭的感覺。


    “輟!哪有這樣找老公的……”綠嬌嬌看了看四周,清軍的小船一邊打撈落水的士兵,一邊慢慢向她圍過來,她說道:“你很能打,可是我不能讓你身全而退,留下一隻船吧,我見到顧思文告訴他你找他。”


    阿圖格格蹲在鐵盾後,向前挪了一步說:“嬌姐……”


    綠嬌嬌壓低聲音說:“行了,不要過來,到時你迴去也不好交差,我向天開一槍,你自己跳下水。”語一說完槍聲就響,阿圖格格憋著一肚子話,也憋著一肚子火,幽怨地看了綠嬌嬌一眼,閉著眼睛象閃開子彈似的一個翻身入水中。


    綠嬌嬌隨即伸手拉著船上的鐵盾,大喝一聲運氣翻身下水,借力把小船拉翻在江麵上,南城牆上發出一陣歡唿。阿圖格格爬上前來救她的小船,指揮清軍快速退卻,綠嬌嬌一口氣潛迴岸邊,站到城南碼頭的石階上,一振右臂高聲呐喊,眾女軍立刻搖旗鳴槍,同聲唿應。


    從城上垂下繩索把綠嬌嬌拉上城頭,綠嬌嬌在女軍拉起的布幕中換上幹衣,披好披風,一轉身看到城裏的百姓都湧到街上。百姓們在火光靜靜擠在一起,守城的幾百女兵用刀槍指著百姓,人群中隻有不知死活的嬰兒在放聲大哭。綠嬌嬌知道攻城之後對百姓的控製是成敗的關鍵,征用民力民資的程度決定了守城的難易,而要控製百姓,除了入城軍隊要軍紀嚴明,及時宣傳義軍的宗旨,還要對不服從管理的人施以懲罰。過去攻下城池都是由楊秀清和馮雲山統領男軍控製百姓,女軍隻是做些後勤配合,現在由女軍攻下城池,處理這些事卻成了女人的一大難題。


    對於女人,上陣殺敵可以敵愾同仇,勇猛不輸於男子,可是麵對手無寸鐵的百姓,又如何下得了手。


    綠嬌嬌深深皺著眉頭看著城下,幾個女將正在分幾個地點給百姓們講反清大義,宣傳太平軍是為百姓而戰,盡力平息百姓的恐慌,遠處有幾個女兵押著一個人推開人群向南城門走過來。


    中間一個滿頭白發的精瘦老人身穿長衫,身上五花大綁,額頭上有很大的傷口,血流滿麵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百姓們看到他都讓開路,紛紛下跪,一個婦人淒厲地大喊一聲“範大人”,馬上引起一片哭叫聲。


    範仲良跑到南城門下,抬頭找到綠嬌嬌的身影,馬上主動跑上城頭。綠嬌嬌看著這個老人,心裏一陣酸楚,她迎上前扶定範仲良,從他嘴裏拔出布團問道:“誰把你打成這樣?我一定嚴懲他。”


    範仲良口中一鬆,馬上跪在地上說:“綠將軍,你們女軍的軍紀非常好,沒有人打我,是我自己要見你,才以頭搶地以死相要,你不要怪你的士兵。”


    城下的百姓看到範仲良跪下,全部人都在街上跪了下來。


    綠嬌嬌連忙扶起範仲良,抽刀割斷繩索為他鬆了綁:“範大人有什麽要說的?”


    〔二一一〕民心


    範仲良的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枯黃的眼睛裏閃著期盼的光采,他剛剛鬆了綁全身發麻,身體一晃靠在城牆上,看了看江對麵的清軍大營說:


    “果然是清軍北上了,剛才槍聲響起來我就知道是這樣。綠將軍,你們抗清講的是民族大義,太平軍打仗是為了天下太平,你們要打的是清軍,可是不能用百姓做擋箭牌啊……你看下麵這些百姓,昨天還好好地過著日子,今天就要擔驚受怕舉家逃難,現在你們還不讓他們走,他們留著有什麽用?收他們的錢糧作軍糧,逼他們拆自己的家建堡壘,必要時用他們做炮灰,這就是太平軍要做的事嗎?”


    綠嬌嬌看著範仲良血跡斑斑的臉,染成暗紅色的胡子,在火光掩影下顯得慈祥而無奈,可是他的眼中毫無懼色,一如準備好了隨時赴死,不能死的隻有城下的百姓。綠嬌嬌沉著臉說:


    “自古打仗無非攻城掠地,破城後封鎖出入嚴守細作是必然的戰術。天軍打仗從來不拿百姓分毫,我們從廣西打到這裏,沒有白拿過百姓一隻雞蛋。在廣西永安我們攻下的村莊從不濫殺一個百姓,如果有貧窮孤寡我們還會送糧送錢;反觀清狗追擊天軍進入村莊後,征用車馬糧食從不付錢,還以剿匪的名義燒殺搶掠,這些事範大人在朝中應該也略有所聞吧?”


    綠嬌嬌頓一頓,走到城邊指著下麵的百姓說:“我們每攻下一村一鎮,就有百姓加入天軍,都是因為他們沒有飯吃,被清狗壓迫得生不如死。你看我們這些女軍,有哪一個不是生下來就做牛做馬,從豪門富戶中死裏逃生,為了有口粥喝標草自賣,女軍中不下五百人是經洪丞相親手救出,為什麽你們見了天軍就要逃跑?就是因為你們一直過著好日子,根本不知道天下還有多少人在受苦。今天的仗不在這裏打,明天就有更多的義軍起來作戰,範大人,你保得了韶州一天,保不了韶州兩天!”


    範仲良扯著嘶啞的喉嚨說:“綠將軍,韶州府山多田少,窮困佃戶的數量在廣東數一數二。下麵的百姓大多是升鬥小民,就算有富戶也並非全是為富不仁,衙門的課稅每年都發放到各地救濟災民,隻要沒有打仗死人,方圓幾百裏就總有一天可以熬過天災,可是你們在韶州城裏開戰,馬上就會有大量無辜死傷,他們再也沒有機會看到天下太平的一天。死的是為富不仁的奸商自然人人高興,可是你如何知道死的不是一生厚道營營役役的平民?他們成了兩軍交戰的犧牲你又於心何忍?現在他們隻不過是想逃難,又妨礙了天軍什麽呢?綠將軍我想問你一句話,如果把城中百姓放出十分之一,對天軍作戰有沒有影響?”


    綠嬌嬌突然對範仲良大吼道:“你少給我下套!我說十分一可以放出去,你就會問我十分二行不行。我告訴你,城裏的人一個都不能出去。要怪就怪你們韶州城落在一個兵家必爭之地,你們選了住在這裏,這就是你們的命!”


    範仲良聽到綠嬌嬌的話氣勢洶洶,知道再談下去也不會有好結果,他迴頭看了綠嬌嬌一眼,顫抖著爬上箭垛,綠嬌嬌知道他又要以死相要。要是平常人跳跳城牆,大家大概隻會看個熱鬧,可是範仲良是德高望重的好官,從剛才他被五花大綁一路跑來,百姓仍然一路下跪,就知道此人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如果他一死,難保城裏不會發生民變。


    綠嬌嬌一手揪住範仲良的衣領,把他從箭垛上拉翻落地,叫旁邊的女軍再綁起他。城下百姓頓時騷動起來,人群一浪一浪地衝破女軍防線,要衝上城頭。女兵和男兵不同,最討厭和人群推推搡搡,一有民變馬上揮刀就砍,長槍也隨即從二線向前麵的人群刺去,女兵完全以作戰的陣形麵對著人群,這個舉動更激起了百姓的義憤。


    範仲良掙紮著說:“快放開我!不然要出事了!”


    綠嬌嬌馬上給他鬆綁,範仲良趴在城牆上揮手大喊:“鄉裏們不要打,太平軍都是受苦受難的姐妹,全部停手!”


    喊了很久,人群和女軍終於在對峙中靜下來,但形勢仍是一觸即發。範仲良用手扶著紅旗慢慢站在箭垛上,血汗早已濕透全身上下,他語重心長而神情激憤地說:


    “綠將軍,你還不明白嗎?得民心者得天下!任你有千條道理,怎麽敵得過民心?老夫欠你一個人情,但是我不能用全城百姓的命來還。老夫一生積蓄不過百兩,可以還給你的隻有賤命一條,我從這裏跳下去,百姓就會嘩變,你們還沒有和清軍作戰,就先要和城裏的百姓作戰,這就是害了你們;如果我不跳下去,我無顏麵對天下人,你叫老夫如何是好?你們的仗打完,我也不知道城裏還有多少百姓活下來,他們每死一個人,老夫就欠他們一條命,蒼天啊!”


    範仲良說完捶胸頓足仰天長哭,城下百姓也隨之哭成一片。


    洪宣嬌這時跑到綠嬌嬌身邊,在綠嬌嬌耳邊說:“剛剛收到細作情報,清軍方麵是廣州派出的八旗精兵,總兵力過萬,我們要準備打硬仗了,不能在這種事上耗著……”


    綠嬌嬌想了一下,在洪宣嬌耳邊說了幾句,洪宣嬌馬上點頭表示同意。


    綠嬌嬌走到範仲良身邊把他扶下來,小聲對他說:“範大人,你為百姓可謂肝腦塗地,綠嬌嬌如果讓你死了一生都不安心。我們可以退兵,但是你要答應幫我們幾件事。”


    範仲良一聽馬上跪倒在綠嬌嬌麵前:“綠將軍,隻要能讓韶州平平安安,老夫死而無憾,有什麽我可以做的你盡管說。”


    第二天一早,清軍發現在江心停了大小上百條船,每條船上都插著紅旗,韶州城牆上也是紅旗飄揚,遠遠看去還有紅頭巾在城牆上走來走去,完全是一付滿城軍隊嚴陣以待的樣子。經過一輪炮擊,江心的船有些被擊沉,其餘的都退迴韶州城岸邊。清軍一時找不到足夠的大船渡江攻城,於是又在對岸等了一天。


    再過一天,城上的紅旗居然全部消失,於是清軍派出小船試探著接近城池,受到城中官員的熱情接待,這時才聽說上萬太平軍昨晚剛剛撤退,兵分兩路分別沿著武江和湞江向北方退去,清軍馬上兵分兩路向北急追。


    範仲良頭上包著繃帶,和楊普在東城門看著遠去的清軍,兩人都長長籲了一口氣。楊普說:“範大人,兵是退了,隻可惜庫房裏的銀子都被洗劫一空,長毛賊嘴上說得好聽,到最後還是賊性難改。”


    範仲良全身放鬆下來坐在城頭上,小聲對楊普說:“綠嬌嬌拿了三十五萬,給我們留了三十五萬。”


    “哦?你之前不是對總兵說庫房裏的銀子全都沒了嗎?”


    “這一點早就被綠嬌嬌算到了。”範仲良長歎一聲說道:“也不知道誰是賊,那幾個總兵參將一來就問我們要銀子,要是我們有的話,七十萬兩銀保證被他們全部征走,可是綠嬌嬌幫我們藏起了三十五萬,說可以把罪推卸到太平軍身上,讓朝廷免韶州府兩年賦稅……”


    楊普想了一下沒有說話,搖搖頭笑了起來。


    幾天前,綠嬌嬌和範仲良商量好退軍的策略,連夜把空船放到江心,然後在韶州城裏好好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留下城牆上的紅旗全軍退出。範仲良安排部分百姓頭上包著紅頭巾,假扮太平軍在城上走來走去,又安排另一批百姓在清軍炮擊北江麵的空船後,把其餘的船拉迴城下,造成了太平軍還留守在城中的跡象。女軍離開了足足一天,他們才拆下紅旗放八旗軍入城。這個時候,綠嬌嬌和洪宣嬌已經帶著女軍走在向西北撤退的路上。


    洪宣嬌和綠嬌嬌一同坐在馬車中,洪宣嬌問道:“那三十五萬兩銀子算是什麽呀?是東王許諾破城後給你的一半嗎?”


    綠嬌嬌一臉無所謂地照著小洋鏡說:“你想不想我先收迴成本呢?”


    洪宣嬌湊到綠嬌嬌麵前仔細看著她的臉說:“你獨吞的話也太多了,當時你求雨隻是開價一萬兩。”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當時東王沒有現銀,天天算利錢的話滾出個三十五萬兩不奇怪呀。”綠嬌嬌眼睛一直不離開小洋鏡:“我好象是越來越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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