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尷尬地點點頭,這時才敢大膽猜想右軒先生就是江相派裏的最高領袖,他對付趙建之餘也一同對付了伍俊生,明搶伍俊生半副身家對方還無話可說無官可告,這種一箭雙雕的斂財法正是江相派的作風。


    傑克在右軒先生的幫助下,迅速從洪門關係網中知道了安龍兒正藏身在廣東中部的英州。右軒先生說也想見一見顧思文和安龍兒,叫傑克先出發到英州,他辦完廣州的公事就去英州和大家見麵。心如火燎的傑克備好馬匹行李槍支彈藥,一刻不停直奔英州而去。


    從廣州向北三天急行就到了山清水秀的英州小城,這座西江邊上的小城被群山圍繞,四周的山勢並不是一般所見蜿蜒奔騰,而是峰巒突起又柔美動人,象天地間一個大盆景,這種平常少見的細膩美景讓傑克眼前一亮,心裏想道:安龍兒連被清廷通緝藏匿都會找個風景這麽好的地方,風水師真是會享受生活呀。再想到自己的女兒也可以在這樣的風景下長大,心裏更多了一些安慰。


    傑克進了城在一個路邊茶攤坐下,讓滿街人都注意到有個高大的洋人來到英城。他在桌麵上給自己倒上一杯茶,在麵前放上一個竹托盤,托盤四角擺放著四隻倒滿茶的杯子,然後埋頭等人來喝。


    傑克擺下的是從綠嬌嬌那裏學來的洪門茶杯陣,這個陣稱為“患難相扶”,是洪門中人行走江湖之前必學的重要暗號。試想人在江湖,出事的機會比發財的機會多,百姓順民有事還可以找官府報案求助,反清誌士有事還要找官差來救命就太不妥當了。


    茶杯陣擺好,傑克的心上下忐忑,手指不停地在桌子上敲,每一分鍾都象過了一年般漫長。他不知能不能找到安龍兒,又不知女兒會長成什麽樣子,女兒會不會喜歡自己,找到女兒後又能不能再找迴綠嬌嬌,見到綠嬌嬌後又該如何讓她接受這個孩子,很多過去沒時間想的問題一下子湧上心頭。


    等了不知道多久,他隻見人潮來來去去,圍觀的人來了一撥又走一撥,隻是沒有人來喝他的茶,傑克眼睛左瞄右瞄,心裏開始有點發毛:不是吧,英州沒有洪門兄弟?莫非都讓清廷給剿殺了?


    桌子前突然坐進來三個農夫打扮的漢子,一邊聊著閑話一邊伸手把托盤裏四個杯子拿起,把杯裏的冷茶潑到地上,又放迴托盤中。其中一個用三個指頭撚起第五隻空杯子放進四個杯子中間,傑克心中大喜,知道是洪門兄弟來應答了,於是一言不發從靴子裏抽出匕首放在桌麵上。


    那個放空杯子的人看到傑克放出一把小刀,開口念道:“寶刀出鞘亮煌煌……”這是一句問來路的詩,下一句就是“剖紅刺鳳某某堂”,對方應該馬上報出自己的堂口。


    傑克一聽就傻了,這詩怎麽和右軒先生教的不同?原來右軒先生知道傑克不會洪門鳳凰詩和手訣,臨別前教了他一首詩,念出來之前要先把刀放在桌上,還叮囑他千萬不要念錯,不然洪門兄弟會把他當成奸細幹掉。他抬頭看看那三個人,果然目露兇光地等著自己對詩,看情形再對不出來就要開始動手殺人了。


    傑克不會對這一首,隻好念自己會的:“此刀生來本姓洪,五湖四海稱英雄。有仁有義刀下過,無仁無義刀下終。”


    那三個人互相看了看,又看看那把姓洪的美國匕首,總覺得不是味道,疑慮之下另一個人又開始念道:“鬆柏二枝兄弟眾,忠節連花結義亭……”念完後又看著傑克等他念後麵兩句。傑克沒想到在洪門拉個關係都這麽複雜,少點文化都不行。當年綠嬌嬌在溫鳳村不是一亮三個指頭就可以通過了嗎?他也用三個指頭撚起茶杯對三個漢子說:“大哥,我真的不會背這麽多詩,我隻是來找人的,麻煩幾位幫幫忙吧。”


    三個漢子一聽,馬上站起來離桌走開,傑克連忙在桌上扔下幾個銅錢,拉馬匆匆跟上。直跟到城郊一個小山背後,那三個人從衣袖子裏抽出短刀圍住傑克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想幹什麽?”


    傑克說道:“我和右軒先生是朋友,他讓我來這裏找英州小神仙,幾位大哥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吧。”


    有人說道:“你詩文對不上,又不是中國人,我怎麽知道你不是洋人派來的奸細。”


    “啊?美國會派奸細找洪門?”傑克驚奇地問。


    “哼,你們洋人幫清狗運物資,打洪門,把炮船開到西江上開炮,還和我們打過仗,不少兄弟死在你們的洋槍下。”說話的人挺刀走前幾步,傑克拉著馬一邊後退一邊說:“那是英吉利的炮船,我們美國可沒有出過兵,兄弟你搞錯了。”


    三個人慢慢逼近傑克,有人說道:“我們才不管什麽英吉利法蘭西,這裏是漢人的地方,洋鬼子來一個殺一個。”他一說完,三個人揮刀撲向傑克,傑克從腰間抽出左輪槍晃點著那三個人說:“別逼我開槍,一會把官差都引來就麻煩了。”


    槍是不能開的,這裏距離城裏隻有幾裏地,馬上會引來官差;洪門的人也不能殺,殺了就不能再找洪門兄弟幫忙做事,綠嬌嬌也不好交待了。可是那三個洪門大哥可不管他開不開槍,都勇往直前地迎著槍口衝過來,傑克隻好用槍管前撥後擋,左跳右竄地在刀光中躲閃,當他離開自己的馬匹行李,其中一人就去拉住馬韁繩,看樣子是要搶東西了。傑克一看這還得了,馬背上什麽裝備都有,被搶了的話自己一個洋人在中國可是寸步難行,他大叫道:“停手!停手!你們認不認識右軒先生?我是他朋友……”


    一個漢子一邊砍人一邊說道:“我們誰都認識右軒先生,就怕他認不認識你,別以為報個大哥的名號就可以胡弄我們,砍!”


    傑克也火了,他用力擋開正麵刺來的刀,使一招獨腳飛鶴沿中路一腳蹬出,厚厚的皮靴踢到對手的肚子上,那人痛得癱倒在地。傑克說:“你們要擺茶杯陣我擺了,你們要念詩我也念了,可是也不能沒完沒了的念呀……喝!你還砍!”傑克閃開另一刀,揚手亮掌斜斜砍出一招破排手,把另一個漢子劈倒在地:“會背那麽多詩,還不如去開個學校當先生……你停下,再搞我的馬我可開槍了。”


    這時一把聲音遠遠傳來:“別開槍,洋兄弟打的也是洪拳,五湖四海都是自家兄弟。”


    傑克扭頭看看,隻見一個高大英俊的青年,身穿長棉袍手持一麵黑色長幅旗幟慢慢向這邊走過來,傑克一眼認出他就是安龍兒的好兄弟顧思文。


    〔二○一〕真相


    傑克馬上收起槍向顧思文跑去,給了他一個熱烈的熊抱,馬上激動地問道:“文少,你是不是和龍兒在一起,你們是不是收養了我女兒?”


    顧思文也激動得說話都有點發抖了:“是啊是啊,小潯長得很高很漂亮了,你來就好了,我和龍少常說起你們,很想念你和嬌姐呢。龍少算出這幾天會有個遠方的老朋友來見麵,就是不敢肯定是誰,我天天都在市集裏收風等人,剛才聽說來個洋人我就知道是你來了,我滿大街的找,真是你來了,好開心好開心!”


    那三個漢子原本認識顧思文,現在看和事佬出現了刀槍自然要收起,傑克向他們一一道歉,大家互道“不打不相識”之後,顧思文給三個詩人發了紅包,大家皆大歡喜,有禮貌地拱手道別離去。


    顧思文說:“快上馬,我帶你去找小潯。”


    傑克笑得合不攏嘴,眼淚不聽話地從眼裏流出來,隻會不停地點頭說好說快。


    兩人一起上了馬,顧思文把傑克帶過幾座小山,來到一片黃花菜地。


    四周秀麗清新的小山點滿春天的翠綠,山間一片菜地黃得耀眼。菜地裏一個高大健壯的青年包著藍頭巾,背著一支用黑布包好的手杖,在他肩上騎著一個包藍頭巾的小女孩,身邊追著一隻白毛黑斑的大花狗。


    安龍兒在田野裏象小鹿一樣又跑又跳,阿潯在他肩上不停叫著鬧著,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傑克遠遠地下了馬,把馬韁交給顧思文,眼睛定定地看著阿潯慢慢向她走去。顧思文拉著馬站在原地,他知道一會將要發生的事情,他隻有在這裏才可以完全分享。


    安龍兒看到了傑克,他停下腳步把阿潯從頭上放下來,一起站在田野中間,大花背也停下來,雙眼直直地看著傑克。傑克走近一些,可以看清楚阿潯的樣子了,阿潯也呆呆地看著傑克,似乎有點意外,但是並沒有怕生的迴避。


    傑克一邊向前走一邊仔細辨認,安龍兒正麵帶微笑看著自己,他的臉比兩年前更輪廓分明,秀氣又不失穩重的眼神讓人信任而充滿安全感。身穿長衫腰纏布帶,背負雷刺頭帶布巾,顯得內斂而英氣勃發。他再看看阿潯,她穿著一身寬鬆的淺綠色旗袍站在黃花中,臉部輪廓看起來象綠嬌嬌也象李小雯,站在安龍兒身邊剛好到腰帶一般高。她抬頭看看安龍兒,又看看頭戴牛仔帽,腰挎左輪槍,一身西部牛仔打扮的傑克,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奇怪男人讓她有點緊張,下意識地用手拉住了安龍兒的手。


    這個小動作讓傑克停下向前的腳步,他不敢太快走近阿潯,怕阿潯見到自己的第一眼留下不好的印象。他不知該如何開始也不知該如何處理,不知所措地用雙手抹一把滿是淚水的眼睛,用征求的眼神看了看安龍兒。大花背對著傑克吠了幾聲,跑前幾步又停下來看看,最後向著傑克飛跑過去,跑到看清傑克樣子的距離,大花背激動地吠起來,一跳撲到傑克身上。傑克高興地大聲叫出大花背的名字,然後一手摟住它用力揉它的頭和臉,大花背在傑克臉上喘著氣一陣亂舔,然後咬著傑克的褲腳想往安龍兒麵前拖去,可是傑克不敢再前走,隻是蹲下來抱著激動不已的大狗。


    安龍兒對他笑一笑,然後蹲下來把自己的頭巾拉下,又把阿潯的頭巾拉下來,兩人都露出一頭黃發,不同的隻是安龍兒腦後隻有一條辮子,阿潯一頭長曲發卻編成了兩條。安龍兒用兩支手指從背後撈出短粗的黃毛辮向阿潯抖了一下,阿潯馬上發出格格的笑聲,兩手抓起自己那兩條小辮湊過去亂掃一通。


    傑克知道安龍兒的意思,他也脫下自己的牛仔帽露出一頭金發,蹲在地上拿著牛仔帽向阿潯遞過去。安龍兒站起來拉著阿潯向傑克走去,大花背又跑迴安龍兒身邊繞著他們跑了一圈又一圈。傑克越來越看清楚阿潯的樣子,她穿著寬鬆的綠色小旗袍,仍可以看出是個身材高挑的小美女,這一身打扮讓他想起綠嬌嬌最喜歡的布娃娃。


    高高的額頭象綠嬌嬌,整齊細長的金色眉毛象自己,又長又翹的眼睫毛象李小雯,深邃的褐色眼睛分明隻有自己的女兒才會擁有,高挺的小鼻子尖得象會唱歌的雲雀,尖削的下巴和薄唇讓人完全可以想象她說話一定伶牙俐齒。


    安龍兒拖著阿潯的手來到傑克麵前單膝蹲下,接過他手上的牛仔帽戴到自己頭上,對阿潯瞪眼做出一個強盜的表情,阿潯又發出一串笑聲,伸出雙手也要戴牛仔帽。傑克看到戴上牛仔帽的阿潯,整個腦袋都扣在帽子下,他伸手為她抬起帽沿,從帽子下現出一張天使般純潔美麗的臉,側著頭向他露出完美得讓人感動的笑容。


    阿潯看著傑克,伸出手要摸他的金頭發,大花背舔舔阿潯又舔舔傑克,傑克順從地低下頭,心裏溫暖得象得到上帝的恩寵。他抬起頭看到阿潯對安龍兒說:“龍爸爸,他也是黃頭發。”


    安龍兒柔和地對阿潯說:“他是傑克爸爸,和我們是一家人,你看花背哥哥也認識他,龍爸爸和文爸爸都認識他,他也認識你。”


    傑克對阿潯伸出手,試探著叫她的名字:“阿潯。”


    安龍兒握起阿潯的右手,一起伸向傑克的手說:“叫傑克爸爸……”


    阿潯看了傑克一會,輕輕叫了一聲“傑克爸爸……”,馬上笑著摟住安龍兒,把臉埋在他懷裏。大花背仍然止不住激動地不時吠叫,還把頭伸到傑克的手下拱著,要傑克摸它的頭。傑克摸著大花背的頭不住地笑和點頭,伸出手和安龍兒緊緊地握著。


    安龍兒站起來:“我們迴家吧,阿潯,帶傑克爸爸迴家好不好?”


    阿潯聽話地點點頭,一手牽著安龍兒,一手牽著傑克,頭上戴著超大的牛仔帽一蹦一跳地走在兩人中間,帶著他們向顧思文跑去,一邊大聲叫道:“文爸爸!”顧思文看到黃花菜地裏牽著手的三個身影,竟然發覺自己不爭氣地鼻子發酸,他深深吸一口氣,向大家熱烈地大幅度揮起手。


    迴到家中,蔡月為大家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吃過飯安排阿潯睡下後,傑克和安龍兒一起到屋前的大草地上散步。這片草地背山麵水,一條小溪緩緩從草地中間彎彎曲曲流過,星月下布滿螢火蟲,草地裏頻頻傳來蟋蟀聲和蛙鳴。號稱風水小神仙的風水大師安龍先生選的住宅,也許不豪華,但是一定樸實素雅,四神得位水繞明堂。


    傑克看到安龍兒長得快和自己一樣高,他的肩膀寬厚有力,高大的身影背後永遠背著雷刺,這是上帝給他的宿命和責任,他從十四歲開始就從來沒有放下過,一直等候著不知什麽時候來臨的戰鬥,這種堅忍和耐心讓傑克深深折服。


    他靜靜地聽安龍兒說起那個七月初七的晚上,中國神話中牛郎織女一年一度越過銀河相見的一天,李小雯死在潯江的點點滴滴。安龍兒細細地迴憶,不讓自己說漏一個細節,把李小雯最後的話一字不漏地告訴傑克。然後他從懷裏拿出李小雯用自己衣服包好的乞巧精品,傑克顫抖著雙手接過來,輕輕地摸著衣服,蝴蝶結,和每一朵布花,眼淚不停地滴到繡著七彩鴛鴦的小肚兜上。


    安龍兒小聲說:“所以……她叫阿潯,我想這樣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李小雯,總有一天會告訴阿潯,她的媽媽很堅強,也很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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