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浸於傷感和反思的綠嬌嬌震動了,眼前的命運不是思考和計算,不是神跡和印證,而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無論上天給了誰什麽樣的命運,來到這裏隻有一條路就是殺敵求存。她坐在城頭上看著清軍兵馬縱橫地反複截殺太平軍的攻守之路,人的生命就在眼前不知不覺地消失,隻要戰鬥還在繼續,下一刻就會有更多失去親人的家庭。


    這種地獄般的環境果然讓綠嬌嬌放下心裏的事迴到現實中,她靜靜地看著清軍繁複的進攻路線,看似雜亂無章的進攻似乎暗藏玄機。綠嬌嬌布下的據點位置都位於重重包圍的龍虎砂手之上,是平原腹地上最強的龍氣點,如果清軍胡亂進攻的話,有龍氣支持的太平軍有極大勝算,加上各據點龍虎互保可以說是無懈可擊。


    但是她發現現在的清軍在進攻時,第一支主攻隊一定會先把一支大旗深插在一個地方,綠嬌嬌看不懂這個插旗點的真正含義,可是她很清楚看到這個地點是潛行在平原地底支龍的龍背,這種做法很有可能是為了先釘住龍氣。清軍插下戰旗後由小隊和主要將領鎮守著,攻擊隊隨即沿著龍氣運行的原路徑向據點撲去,這時據點裏的反擊能力顯得遠不如清軍的攻擊力;當各據點出擊救應,清軍又對救兵進行伏擊,伏擊點的設定出奇地精確,往往正好在太平軍經過的路線上,當救兵經過一半,清軍就會發出截斷隊伍的攻擊。同時城中受到大炮轟炸自身難保,於是城外據點就成了孤軍奮戰。


    如此精妙的破陣方法,一定不是向榮的主意,綠嬌嬌用奇門遁甲複核過清軍的戰術,很明顯對方的攻擊八門錯亂,並不符合奇門兵用之術,而在支龍背上釘戰旗,然後沿著無形無跡的平洋龍背進攻,分明就是風水師的風格。她仿佛看到一個以風水用兵的大師站在向榮背後,每天設計出新的攻擊計劃,從據點到線路再到各主要方向,有條不紊地穩健擊破守險之陣。而綠嬌嬌感到最危險的是,她所使用的是天下獨一無二的《龍訣》風水兵法,對方分明可以看破這種秘密的天子風水術,背後的對手的誰呢?


    對手可以擊破《龍訣》兵法,就可以殺滅全城全軍,而且以現在太平軍的實力,和清軍兵臨城下的形勢,再重新布置陣地已經不可能,如果一直用這種方法打下去,最後隻有退縮到守城牆這條死路上,這樣的話和半年前金田被圍沒有任何區別,唯一的活路就是趁清軍還沒有四麵貼住城牆圍攻之前再次突圍。


    楊秀清和馮雲山看著神情恍惚的綠嬌嬌等她開口說話。綠嬌嬌起床後還沒有梳頭,頭發一絲絲垂在臉龐兩側,雙眼定定地看著方圓幾十裏正在廝殺的戰場,良久才擠出一句:“遇到高手了。”


    楊秀清說道:“我也覺得現在清軍的打法不象是向榮的風格,有細作報信說,滿清的賽尚阿中堂也來到戰場督戰了。”


    綠嬌嬌一直坐在轎子裏一動不動,隻是嘴唇微微上下開合,用很細小的聲音說:“我是說對麵來了風水高手……”


    馮雲山和楊秀清都對這個迴答頗為意外,馮雲山問道:“綠先生看出什麽門道了?有什麽好方法嗎?”


    綠嬌嬌轉過頭看了看馮雲山的臉,他臉上的灰氣越來越盛,代表著他正在一天天地接近死期,可是他眼中的神采依然充滿鬥誌,讓綠嬌嬌心裏感到一絲觸動。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真的那麽大嗎?世上有許多比自己更焦愁的人,仍在為自己的夢想努力著,這是無能為力的垂死掙紮嗎?也許這是對命運的另一種抗爭。


    馮雲山看到綠嬌嬌雙眼失神地看著自己,一直不說話,知道她又神遊物外了,他搖一下綠嬌嬌的轎子:“綠先生?醒醒了。”


    綠嬌嬌象從夢中驚醒一樣迴過神,仍是氣若遊絲地說:“啊,是啊,他們先用戰旗釘住龍背,又按隻有風水師才可以看懂的平洋龍脈走向路線來進攻據點,所以肯定有風水高手設計每天的攻擊計劃。”


    “戰旗釘龍背?”楊秀清覺得很奇怪。綠嬌嬌把頭甩到他那邊說道:“是啊,就象殺黃蟮的時候那樣……”綠嬌嬌從袖子裏麵抽出短刀,“咄”一聲釘在轎子杠上惡狠狠地說:“用長釘子把黃蟮的喉嚨釘在板上,然後砍頭開膛,黃蟮再滑溜也逃不掉,所以死定了。”


    楊秀清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又問道:“阿妹想到什麽破解的方法嗎?”


    綠嬌嬌看著城外一臉麻木地坐了一會,從城牆下的城門又衝出去一隊紅頭巾的士兵。這些士兵身上的戰衣破爛了,可是還沒有來得及縫補,有不少士兵身上頭上都有包紮,明顯有不同程度負傷,可是永安城一直處於被圍困的狀態,無法進行征兵,現在隻能讓傷兵重複上陣,老兵們死一個少一個,這一隊衝出去也不知道有幾個人可以迴來。


    綠嬌嬌有氣無力地對楊秀清說:“突圍吧,不要困在這裏了。”然後用手指了指下麵準備出戰的士兵:“可以叫他們迴來嗎?不要去送死。”


    楊秀清馬上喝住正在出城的將士,可是領隊的將軍卻飛身下馬,跑上城頭長跪在地上請戰。這個中年漢子跪在地上,用哀求的語氣對楊秀清說:“東王,龍眼潭大營裏都是我們的同鄉兄弟,不能不救啊,讓我們出去救他們迴城吧。”


    楊秀清看了看綠嬌嬌,綠嬌嬌微微地搖搖頭,楊秀清馬上轉頭對那個將領嚴厲地說:“沒有軍令不得濫戰,馬上整兵迴營待命!”那將領聽了這話,負氣地用力一拍地麵,轉身跑下城牆帶隊退迴城中。馮雲山知道綠嬌嬌心情不好,不敢太刺激她的情緒,斯文安靜地小聲問綠嬌嬌:“綠先生有什麽好計策突圍嗎?比如突圍的方向和時間?”


    “沒有計策,對方是高手,我算出來的位置他可能全都知道了,這仗我不會打,你們盡快看看清軍的包圍圈哪裏弱就往哪裏攻吧……”說到這種無能為力的事,綠嬌嬌又顯得無精打采一臉頹喪。


    馮雲山一聽綠嬌嬌這樣說就來精神:“先不要灰心,綠先生是說隻要你出手布置的計策,他都可以知曉和控製?”


    綠嬌嬌癱倒在轎子裏,一手托著頭,一手指著城下說:“都打成這樣了,你說是不是?我估計八成在對手計算之中……”


    馮雲山開心地說道:“那太好了,綠先生,這次突圍就由你來安排吧!”


    綠嬌嬌聽到馮雲山的怪話頓了一下,心中馬上通曉了他的想法,慢慢翻起眼皮看著他說:“哦?是啵,由我布陣不就行了,那就先下一場大雨再說吧。”


    〔一九三〕斬赤龍


    馮雲山心領神會地問道:“綠先生看這雨要在什麽時候下呢?”


    綠嬌嬌低聲沉呤道:“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現在城裏糧食火藥再次告急,張釗軍隊多次和太平軍交易之後,終於被向榮發現,把全軍六千兵勇全部解散,太平軍最後的物資來源被切斷。想在火力不足的情況隱蔽突圍,又要揚長避短讓清軍的洋槍大炮打不響,大雨下夜襲是最好的選擇。


    綠嬌嬌和馮雲山還有另一個原因需要一場大雨,因為半年前太平軍在金田已經試過一次雨中突圍,如果這次仍是由綠嬌嬌以玄學原理作計劃,再次從雨中突圍,以相對僵化的表麵行動迷惑清軍裏那個可以破解龍訣兵法的幕後首腦,使對方在環境天氣時間都順利計算正確的情況下,陷入方向計算的陷阱;他可以算出綠嬌嬌的風水邏輯,可是他算不出馮雲山從背後扭轉的變數。


    楊秀清都不約而同看了看天空,天上陰雲密布,一直下著細細的寒雨,地麵一片泥濘,腳踩進去再拔出來就是一腳血漿,可是要等天上的雨下到足夠大,成為太平軍突圍的天然帳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綠嬌嬌嘴上說是越快越好,可是心裏完全沒有底。剛剛她起卦算天氣,結果是一個月後才會有傾盆大雨,要太平軍在城裏再捱一個月顯然極不現實。幾天前洪宣嬌已經向她說過城裏物資短缺,能吃的都吃了;清軍陣地布置得緊密合理,再搶劫清軍的財物已經不可能,最好搶的李瑞又被安排到二線,人影都找不到,永安城裏的銀子成了最沒用的東西;火藥的緊缺使太平軍在肉搏的距離上才舍得向清軍開槍,這樣和清軍的強大火力對抗時,傷亡人數急劇上升。永安城裏瘟疫橫行,每天在城裏病死的人數不少於戰死的人數,如果再守多幾天,餓死的人數就會超過一切死亡人數。


    綠嬌嬌看著瘡痍滿目的永安城,由不得她再沉浸於對一己命運的自怨自艾,她對馮雲山說:“給我一隊女兵,我在北門開壇求雨,隻是試一下啊,不知道行不行,如果求到雨的話,全軍在晚上準備向北路突圍。”


    馮雲山和楊秀清驚訝地看著綠嬌嬌,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綠嬌嬌敢說出開壇求雨的話。兩人大喜過望,楊秀清馬上對洪宣嬌說:“蕭王娘聽令,調女軍兩司馬配合綠先生開壇。”然後他轉身對綠嬌嬌說:“綠先生的神功真是出人意表,太平天國有成就大業的一天,你就是第一功臣。”


    (紅塵說:太平軍編製中二十五人為一兩,帶領一個兩的軍官稱為司馬。)


    綠嬌嬌沒有多少笑意地笑了一聲:“嗬,我也算不枉這個名號了,你們還欠我一萬兩黃金呢,我不幫你們的話,你們打輸了誰給我黃金……不過不一定可以求到雨,我的道行很有限,隻能盡力而為。”


    馮雲山馬上說道:“皇上帝愛護眾生,天軍有皇上帝的權能庇佑一定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黃金不能欠,聖庫一旦充足,必定會如數付給綠先生。”


    “這一次的道場金另算啊,如果我求到雨的話我要實收一萬兩白銀,求不到我們就一起死在這裏了。”


    對綠嬌嬌開的價,楊秀清毫不猶豫地接受:“隻要阿妹加入天軍,下一個攻下來的城池,一半歸你。”


    綠嬌嬌怔了一下,隨即苦笑著說:“真見鬼,天軍欠我錢還得我自己去打迴來,在你們這裏賺點錢真不容易,唉,蕭王娘,我們到北門開壇去……”


    北門城頭很快布置好求雨法壇,當天色暗下來,綠嬌嬌沐浴淨身穿上黃袍,披發仗劍站在法壇後。兩旁站立著兩隊女兵,洪宣嬌一臉關注地站在一旁頻頻搓著雙手。城牆內是楊秀清和馮雲山親自押陣,林鳳翔帶著一百親兵在城下備戰,地上排放著大量包著毛毯的夾層門板,如果清軍槍炮襲擊的話,他就帶兵抬板衝上城頭抵擋保護法壇。


    對於這次求雨綠嬌嬌毫無信心,雖然她跟隨鄧堯學了三年神霄道法,可是求雨是道教中最高道法,她的功力根本不足以應付,所以在昆明大旱求雨的時候,每次都由鄧堯主壇,她隻能從旁學習配合。


    鄧堯說過,綠嬌嬌已經學會神霄道的符咒和心法,可是獨缺深厚內功來驅動,而要達到可以求雨的最高內功境界,綠嬌嬌就要在女丹功的基礎上再三進階,通過斬白龍和斬赤龍斷絕自己的生育能力,但綠嬌嬌多年以來一直不願意這樣做。每一個女人都希望為自己最愛的人留下後代,無論什麽境界的仙佛之道,在女人的心中都抵不過一個孩子,她寧可做一個隻有三腳貓功夫的媽媽。


    雖然有個人原因,綠嬌嬌從來沒有單獨開壇求雨,可是今天她卻敢攬下這樁事:一來因為全城軍民已經被趕入絕路,在千萬人的生死麵前,個人失得已經變得渺小;二來是因為現在是春天,很快就會進入雨季,天上常常陰雲小雨,是水龍正旺的時候,她覺得這次求雨應該不需要很高的功力驅動,本質上說隻是催雨而不是求雨,這種取巧的事情非常值得放手一博。


    綠嬌嬌在寒風中腳踏罡步,仗劍念咒,天上的密雲中隱隱傳來低沉的雷聲和閃電,隨著一道清風符在咒語中點著,從她身邊卷起一陣怪風。請來風之後就要請雷,雷電激發之後才可以使天空中的水龍之氣形成真雨降到地麵。綠嬌嬌凝神閉目讓自己的真氣緩慢積聚,再緩慢擴大自己的結界,很快從她身上發出隱約紅光。


    洪宣嬌自從多年前在芙蓉嶂見過綠嬌嬌施術結界之後,再也沒有見她使用過道術,這時再見到結界的出現,依然看得目瞪口呆。她看到旋風和紅光中的綠嬌嬌一如多年前嬌豔動人,披散的長發拂過尖削的臉龐,仍是少女般的臉孔上長眉薄唇細致如畫,眼睫毛長得可以在火光中照出影子;眉宇間多了柔美風韻,也帶著兩分冷峻幽怨。


    綠嬌嬌左手撚指如蘭結成玉清訣手印,手指象行雲流水般舞動,在劍身上輕柔地畫著優美的符圖,兩旁的女兵看得如癡如醉,如果說這是一段指尖上的舞蹈毫不為過。眾人正在沉醉之中,綠嬌嬌手形一變為劍訣,貼在劍身上向劍尖快速抹出,長劍在她身體四周淩厲地舞出一片銀光,隨著她向法壇踏出箭步,長劍帶著綠嬌嬌身上發出的紅光刺向北方天空。


    綠嬌嬌一聲嬌喝:“風火雷電,行雲布雨!”刺上天空的紅光散入雲層後,從雲裏同時擊出一道閃電,隨後霹靂聲從天空傳來,巨大的雷聲也緊接著響起。雖然楊秀清早下了禁令,在護法過程中禁止發出一切聲音,但看到劍動雷響,城牆上下男女官兵包括楊秀清在內,都忍不住發出一片嘩然。


    風雷發動,下一步就是變神布雨,變神是神霄道獨有的異化元神,需要極高的修為去控製內氣,綠嬌嬌根本沒有達到元神收放自如的境界,如果強行激發元神會引致走火入魔的惡果。過去求雨每次都有鄧堯為她傳功護身,然後才催動變神,這次身邊沒有鄧堯,一切都要靠自己那點淺薄的功力,這樣做本來危機重重,但是這時也顧不得許多,隻有盡力一搏。


    綠嬌嬌從幻海中運出元神,可是元神卻無論如何也衝不出幻海。幻海是人心裏的一個天地,藏著人一生中的過去未來和迴憶夢想,快樂痛苦和深愛仇恨。這時的綠嬌嬌在法壇前揮劍狂舞,眼前所見盡是幻覺。


    她看見隻有十歲的小安清茹初學算命,在房間裏提著毛筆偷偷演算自己的命運,那張黃紙上寫著: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這是注定自己一生孤獨漂零,刑夫克子的咒語。生命中見過的每一張臉都浮現在綠嬌嬌眼前,又在狂笑浪語之後飄然離去,一個個都捉不住,留不下。傑克也來了,帶著充滿陽光氣息的單純笑容,騎著馬來到自己身邊徘徊不去,當傑克跳下馬和自己緊緊擁抱的時候,綠嬌嬌卻發現懷裏的愛人已經死去,頸骨無力軟軟地靠在自己胸前,黯然無光的瞳孔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


    綠嬌嬌從口中噴出一口鮮血,杏眼圓睜淚流滿麵地撲倒在法壇上,打翻了插著三支大香的香爐,手中長劍早就飛到城牆下。洪宣嬌和一眾女兵馬上跑到她身邊,想扶她站起來,但是綠嬌嬌雙手一分推開眾人,艱難地滾身站上法壇,雙腳分開站穩後,雙手嫻熟而連續不停地結成一連串繁複的手印,口中念著無人聽懂的咒語,在旁人看得眼花繚亂的時候,怪風又在法壇四周刮起,風勢越來越大,風中傳來潮濕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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