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嬌嬌雙手揪住洪宣嬌的衣袖用力搖著說:“下次搶劫一定要通知我,我和老公去看看有什麽合用的東西。”


    傑克扁著嘴說:“我們也去搶啊?”


    洪宣嬌笑著瞄了傑克一眼說:“這不是買不到嘛,要是清軍肯賣東西給我們,我們哪用搶他們呀,你看我們從來不搶百姓的東西。”


    這時馮雲山也從衙門裏走出來,和大家打過招唿後,就說洪天王有事找洪宣嬌商議,洪宣嬌把廚具交給綠嬌嬌和傑克,讓他們先帶到洪門軍營給孟頡,就高高興興地跟馮雲山進了衙門。


    晚上吃飯的時候,孟頡用李瑞的銅煲做出一道銅煲燜鵝,鵝皮金黃,濃香滿屋,那醬汁用幹菇收得又稠又滑,用來下白飯真是絕配。洪門兄弟一桌子人在等洪宣嬌,等到鵝肉燜得發軟離骨,洪宣嬌才在馮雲山的陪同下一起來到洪門軍營。


    綠嬌嬌敏感地發現洪宣嬌臉色不對,雙眼帶血絲聲音略帶嘶啞,一看就是哭了很久迴來。她拉著洪宣嬌到小營房裏單獨坐下,問她發生了什麽事,洪宣嬌小聲說道:“我哥要我嫁給蕭朝貴……”


    “啊?那你怎麽迴答他?”綠嬌嬌也有點驚訝了,她及時看看洪宣嬌印堂正上方半寸的位置,那裏代表著二十三歲前後的流年運程,果然紅潤豐滿,是個要結婚有喜慶的歲數。


    洪宣嬌沒有看綠嬌嬌,她隻是看著地麵說:“我當然不願意,可是我哥卻說這是為了天朝大業,必須要嫁。”


    “你有告訴他你有心上人嗎?”


    “我不說他也知道,他身邊很多耳目……”洪宣嬌還是低著頭說:“他說我是天朝禦妹,不能嫁給其他下層將領,其實就是說林鳳翔,現在蕭朝貴封了西王,禦妹出嫁要門當戶對……”


    綠嬌嬌一聽也火了:“輟!說什麽人人平等,天王的妹妹想嫁個自己喜歡的人都不行,還看不起下層將領!我去和他們說……”


    洪宣嬌拉著綠嬌嬌的手,用手絹擦一擦眼淚說:“不用了,他們其實早就做了決定,今天隻是給我個通知,讓我準備一下。”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綠嬌嬌開門後馮雲山提著茶壺走了進來,綠嬌嬌劈頭就問:“馮軍師,這是怎麽迴事,太平天國還講什麽男女平等天下大同,連天王的妹妹都要逼嫁,這和大清有什麽區別,我們在這裏打什麽仗呀?”


    馮雲山給大家倒上茶說道:“綠先生不是上帝會的人,有些前因後果你不太清楚。我們反清當然是想建立一個更好的國家,可是過程中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對比起死去的兄弟姐妹來說,這根本就不是一件壞事……”


    洪宣嬌可能剛才已經聽了很多這樣的話,隻是扭過頭默默低頭坐著,綠嬌嬌卻驚訝地看著馮雲山精光閃爍的眼睛,她知道馮雲山是絕頂聰明的人,一向心細如塵話中有話。綠嬌嬌一邊從馮雲山的眼神裏搜索著他話中真義,同時仔細地看著他的雙眼的細節,他的眼神比前幾年更智慧深邃,也更明亮刺人心魄,這樣一雙精銳的眼睛放在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上突然讓綠嬌嬌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馮雲山這種十濁一清的相格絕對有出將入相的命數,可是這雙代表著三十五歲和三十六歲的眼睛,在近幾年越來越明亮,已經把他一生的精氣從這裏泄盡,這時他眼中所帶已經不是普通人走運時的神采飛揚,而是走向極端反麵的目露兇光,過不了三十六歲的兇死之相。綠嬌嬌不想知道他今年多大,可是看樣子也可以估計他的年紀已經走到眼運流年。在綠嬌嬌的眼裏,他象個垂死的人正在迴光返照,用最後一口氣說出最後一句話,做最後一件事。而他的臉上除一雙亮眼,其餘各處的氣色並不好,尤其太陽穴上的妻妾宮和雙眼下的子息宮都透出暗灰。


    綠嬌嬌不再對馮雲山咄咄相逼,她走到洪宣嬌身邊坐下,用手摟著她的肩問馮雲山:


    “馮軍師有什麽話要說嗎?”


    馮雲山長歎一口氣說道:“綠先生是玄學中人,知天地造化人世興衰,想不到還用兵法如神,在太平軍中難得有這樣的人才,別說是洪宣嬌,我也有很多話想和你說……我出去打些飯菜進來,叫上傑克兄弟,我們邊吃邊聊,不要浪費了孟師爺一番心機做出來的好菜。”


    “也叫上兩位溫將軍和孟師爺一起吃吧?”


    “不,我們下次再另找他們喝酒。”馮雲山說完就出去安排親兵分了一些酒菜進來,等傑克也進房間後他就把房門反鎖。


    馮雲山舉起酒杯說:“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為我們在塵世裏相識幹一杯。”說完他一口喝盡自己杯中的白酒。


    傑克,綠嬌嬌和洪宣嬌都覺得馮雲山今天說的話異常沉重,隻好先陪一杯酒,再看看他要說什麽。


    馮雲山說:“洪天王和我是廣東人,可是上帝會卻在廣西發展起來,沒有當地人的支持可以嗎?”他說完看看綠嬌嬌,綠嬌嬌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在我被清廷捉走關在大牢裏的時候,洪天王也離開了廣西,整個上帝會的會務都交到了楊秀清和蕭朝貴手中,他們就是廣西人,兩個人都很有才能,把上帝會搞得有聲有色,還募集大量銀子把我從獄中救出來。我出來後就把洪天王重新迎接迴上帝會,可是上帝會已經發展得很大,教務繁多權力分支複雜,不是一下可以交接清楚,於是就一直由他們兩個人主理。”


    傑克說道:“馮軍師是說,他們才是真正的領袖?”


    馮雲山笑一笑說:“也不能這麽說,洪天王在教內的地位是天子下凡,這是沒有人可以動搖的,從上帝會發展到太平天國不容易,天王和我都想和大家一起維護好現在的聲勢,隻要成就大業,誰的權力大一些並不重要,有能力的人當領袖,對太平天國才是好事情。我製定的天朝法製傑克兄弟很清楚,天王是一國無上的君主,可是權力卻是由一眾軍師按各部平分,而天王又有任免軍師的權力,這樣就可以互相製衡權力,發揮每一個軍師的才智,不會出現象滿清那樣的皇帝老子一個人說了算的霸道統治。可是這一點楊秀清似乎一直理解得不透徹……”


    綠嬌嬌衝口就說:“你們還不是在爭權奪利嘛。”


    “不,我們在平衡權力,綠先生不要著急,請先聽我說。”馮雲山給眾人夾菜倒酒緩和了一下氣氛,然後才說道:“楊秀清和蕭朝貴是好兄弟,蕭朝貴很喜歡宣嬌,和天王提親也很久了,隻是戰事頻繁天王一直壓下這件事,現在進了永安州有了大本營。大家的心都安定一些,於是天王和我都想宣嬌和蕭朝貴結了這門親事,讓蕭朝貴知道天王對他的愛護和仁義……”


    傑克插嘴說道:“然後你們就可以聯合蕭朝貴對付楊秀清。”


    “擺明了就這樣嘛。”綠嬌嬌也說道。


    馮雲山自己悶喝了一杯酒說道:“就算是這樣吧,但是你們不要認為爭奪權力是一件丟人的事,更重要的不是誰在爭奪這個權力,而是要維持這個由眾軍師共同治國的法製,要有一個可以製衡楊秀清的力量,這股力量是一個人也好,一群人也好,我們是要讓太平天國沿著太平而治的路走下去,而不是建立起一個和滿清一樣的一言堂朝廷。現在這樣做是對楊秀清獨大的防微杜漸,把火頭剛起的時候壓下去,眼前可以用聯姻就可以解決問題的時候我們不去做,以後也許就是千萬個人頭落地也無法挽迴了。”


    傑克直接參與了國法建製,馮雲山的話他非常理解,對於建製的事大家也無話可說。成為政治犧牲品的洪宣嬌久久地閉起眼睛,從眼角滲出晶瑩的淚水。


    馮雲山拍拍洪宣嬌的肩說:“宣嬌,我待你象親妹妹一樣,我怎麽會讓你受委屈,其實蕭朝貴的為人你也很清楚,他性情忠直,治教作戰都是能手,可以說是智勇雙全的人才,在軍中很受兄弟們愛戴,哪一點都適合做你的丈夫,成親後相處下來,你也會喜歡上他呀。”


    大家沉默了一會,綠嬌嬌問道:“馮軍師有這樣的智慧,為什麽不自己完成大業呢?我聽人說創立上帝會你出的力最大,可是你卻一力支持洪天王,你覺得這是天命所歸嗎?”


    馮雲山笑起來:“嗬嗬,綠先生這話傳出去,馮雲山連今年都活不過了。不過在這房間裏我也想說些心裏話,我信得過各位。”馮雲山又喝一杯酒,象是為自己壯膽。


    他站起來在房間裏來迴走了幾步才說道:“我不如綠先生般道行高深,可是我也會算算命,我也許過不了明年……”


    大家都愕然地看著他,洪宣嬌更是沒有想過他突然說這種話,這件事顯得比天王逼婚的事大得多,她驚恐地問道:“馮大哥怎麽說這種話?”


    馮雲山長長唿出一口,淒然一笑說道:“終於可以在知心朋友麵前說出來,心裏真是舒服很多……打天下不是三五年可以完成,不能由一個短命的人坐天下,否則這邊才起事,那邊就內亂,隻有足夠長的時間才可以穩定一個朝廷,所以要由一個足夠福氣和年壽的人去完成。宣嬌,我和你哥是親兄弟,我不會害你哥,你相信馮大哥嗎?”


    洪宣嬌眼淚未幹,心驚膽戰地點點頭。馮雲山對她說:“來,陪馮大哥喝一杯。”


    洪宣嬌聽到這句訣別一樣的話,眼淚奪目而出,顫抖著手舉起杯,綠嬌嬌和傑克也同時舉杯和馮雲山一碰,喝下這杯百感交集的苦酒。


    馮雲山臉色微紅,但聲音仍是平靜可親:


    “洪天王的八字不足以成為皇帝,可是我並不想建立一個有皇帝的朝廷,天下被皇帝害得夠慘了,我根本不想天下再出一個有皇帝命的人。所以他的八字是否皇帝命並不重要,隻要他有足夠的福氣,加上綠先生為天王先父葬下好風水,還有一群人才輔助他,建立起良好的法製,那麽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國之君,但這國君隻是國家的象征,真正治理這個國家是那群有才華的人。”


    傑克將信將疑地看著馮雲山,無法接受一個人自己會報出自己的死訊,綠嬌嬌卻毫不懷疑馮雲山所說的話,她對馮雲山說:“我想我明白了為什麽馮軍師來到永安州後,就不再一路攻城掠地。”


    馮雲山長歎一聲搖搖頭,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綠先生真是知心人啊,平生得一知己足矣,馮雲山可以再敬你一杯嗎?”


    綠嬌嬌鼻子一酸說不出話,舉起杯又陪他喝下去,傑克擔心地問綠嬌嬌:“你還能喝嗎?”


    綠嬌嬌眼裏含著淚水說:“能,今天晚上馮軍師能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馮雲山搭著傑克的肩說道:“傑克兄弟,人死如燈滅,有人留給後人錢財田地,有人留給後人著作思想,馮雲山一介草民可以留下什麽?天軍能不能在一年內殺盡清妖平天下?我們現在隻是帶著兩萬兵將,三萬百姓窩在永安小城,怎麽可能啊?就算我們日夜不停窮兵濫戰,一年之後也打不到北京。但是我可以為太平天國留下一部可以讓天下人吃飽穿暖的法製,一年兩年打不下江山不要緊,就算我死了,法製會一直支持太平天國;就算天軍打輸了也不要緊,隻要天下有另一批有誌之士,他可以拿起太平天國的法製重新建立一次。沒有法製沒有目的的軍隊隻是流寇,打下一個城是賊,打下十個城也是賊,打遍天下隻是禍國殃民的曆史罪人,最後落得遺臭萬年。但是如果有一個能讓百姓過好日子的法製,那怕隻有一個城池,隻保護一方水土,都是一個小天國……”


    沉默了許久,馮雲山才小聲說完他的話:“至少讓我在有生之年……看看夢裏的太平。”說完他給自己倒滿酒一飲而盡。


    這迴輪到傑克拍他的肩膀了,傑克陪馮雲山喝了一杯酒後問道:“馮軍師你的家裏人呢?你有太太和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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