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意。


    “你的眼睛好了。”他的語氣很肯定。


    在這光線不足的地下酒吧裏,在受到某種情緒感染之後,我竟然忽然忘記了否認。


    雲希淡淡道:“那就好,不用再欠那家夥什麽了。”他始終沒有迴過頭來。


    是我建議去酒吧坐坐,打發下午時光,然後看到一部不錯的電影,然後再然後,讓自己的謊言暴露了。


    過了很久,我問:“康柏去做什麽事情了,為什麽還不迴來找我?”


    “他沒告訴你?”雲希的語氣一絲詫異,“他今天大概不會迴來了。”


    “……為什麽?”我想起我因為生氣在電話裏忽略掉的那些事情。


    雲希不肯答我。


    他纖長的手指托著一杯威士忌加冰,晃蕩著,一邊喝一邊打量投影機。


    靜下來就會發覺,他對很多大家習以為常的事物都抱著好奇的態度,好像他是剛從火星迴來的。但他從不發問,漂亮的眼睛眼神炯炯,沉靜的閃著好奇之光。


    又靜了好久。


    酒吧老板走過來問我們還要點什麽,這個中年男子長了一張村上春樹般的臉,有種村上所沒有的殷勤。或許因為我們看起來很欣賞這個環境,他有意親近。畢竟守著一個酒吧是一件寂寞的事情。


    守著一個不會變化的地點,猶如守著一個永遠不會迴應的情人,總有日會覺著臨波照影的寂寞。


    我要他為我調一杯拿手的雞尾酒,他很高興的去忙活了。


    過一會兒,為我端來一杯剔透的飲料,鬱金香一般的長腳杯,青翠的綠從底至頂有層次的暈疊上去,最頂的綠像最上等的翡翠,最底部的淡得猶如春水,隱隱沁出一抹紅,像現代美女顴骨下一抹胭脂,哀豔的神思從那杯子一直飄飛出去。


    “什麽名字?”我摸摸杯子,冰涼的觸感。


    老板抓抓頭:“剛調出來的,還沒想。要不,小姐你幫我起個名?”


    我沉吟。


    正想說“翡冷翠的眼淚”之類的文藝腔時,雲希突然插嘴說:“晴止星沉。”


    我和老板一怔,都看他。


    “情止?感情完結?”我問。


    “不,是晴天的晴。晴止是一個人的名字,也是一顆星的名字。”


    我指著那杯綠色飲料:“你覺得它像一顆星?”


    “不是一顆星,是一顆星墜落的樣子。”他耐心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


    老板離開後,我跟他說話:“雲希,你是哪裏人?你看,這麽沉悶的下午,講點故事來打發時間吧。”


    “哦,講什麽呢?”他的語氣很迷茫。然後靜了好久,他轉過半個身子來問:“哦,幾點了?”


    過了好久以後,我偶爾會想起那天下午,在午後地下酒吧黯淡的燈光下,他驀然轉過身來的樣子。眼神迷茫,複古吊扇在頭頂緩緩旋轉,黑得發藍的劉海,轉過半身來看著我,然後問,哦,幾點了?


    靜了片刻,我迴答:“還沒有到晚飯時間。”


    “哦。”他緩緩的說:“我以為會聞到鹹魚飯的味道。”


    “我媽是廣東人,我們沒有錢,她經常做鹹魚飯。我的氣管不好,有時嗅到那種氣味會氣喘,但是沒有辦法不吃。後來……也不是常常想念那種味道,但是隻要一想到,就想吃得不得了,可是再也吃不到了。”


    就是因為這樣的生存環境,他才想到鋌而走險吧。


    我微笑著說:“我知道有一條食街,裏麵一家店鋪做的鹹魚雞粒炒飯遠近馳名,可以帶你去嚐嚐。”


    “不,那不是。”他執拗的搖了搖頭。


    我想了想,大概就是記憶中的鹹魚飯在現實中永遠找不到的意思吧。


    他瞧了瞧我,我身上是尋常白領穿的套裝,因為要扮演下班後為追求小資生活而去上插花課的角色(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其實才是兩天前。),他淡淡評論:“你穿得很素淡。”


    我正想說“謝謝”,他補充,“但是我喜歡花裙子,大花,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爭先恐後的開放,複古的那種高腰傘裙,轉起來像一朵花開放。”


    他說的那位花團錦簇是誰?


    “她總是在黎明的時候來拍我的窗戶,叫我去河邊玩。那時候我們那區沒有街燈,黑得很,河邊更黑,黎明前是最黑暗的一段時光,我們要牽著手在一片漆黑的河邊迅速行走。那條河離她的學校很近,河不寬但是水流很急。那麽黑,根本看不見河水,但是河水流動有潺潺的聲音。看不見的時候河也在流淌著。”


    “後來,那條河幹涸了,不流了。因為一顆星整個墜落在它上麵,斷絕了源頭。”


    “大城市實在不適合投射感情,注定要失望的。那些你曾經在裏麵喝過紅茶,有著刻骨銘心迴憶的小店,不定你下次再去就找不到了,帶著你的迴憶一起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隻是我沒有想過一些屬於自然的東西也可以消失得那麽快……”


    “你知道嗎?”他忽然問我:“原來人的生命是很尷尬的。如果短一點,隻有三四十年,那麽很容易很可以說出一輩子的事情,如果再長一點,有三四百歲,那麽活得足夠的長度,就有足夠的豁達和寬容來接受和原諒一些很尖銳疼痛的事實。”


    他看著我微微一笑,飄忽的笑意像是清澈湖水倒映著藍天上飄過的一朵雲。


    他直視著我的眼睛,很久以後我仍能描述出當時他眼睛和嘴角的細節,然而他的視線並沒有停留在我身上,而是穿透了我的身體。


    他此刻笑著看的人並不是我。


    他說:“所以,現在的人活著是最尷尬的。生命不長不短,什麽事情都還來不及完成就已結束,每次這樣想到的時候,世界的虛無感就會劈頭蓋臉摔過來。人生,比一場夢還不如。一個夢,如果做得好,醒後還剩下懷念。但是如果人做得不好,那就什麽都剩不下了。但怎樣做人,才算是好的呢?”


    “喂。”我斷然打斷他的臆想和自己心頭突然泛濫的憂傷,“迴想昨天,還有過度展望明天,讓今天從指縫白白溜走,那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我指了指前麵的白布幕:“盡管想不出人生有什麽意義,但是存在總是有意義的。因為活著,才能有這樣悠閑的午後,才能看到一場不錯的電影,才能喝到一杯不錯的酒,才能遇到一個不錯的談話對象講他的故事給你聽……不不,人生並不是沒有意義的,我的存在於這個世界就是意義。我能幫助他人,令別人覺得快樂,同樣別人也令我感覺快樂,這就是存在意義。”


    雲希呆呆看著我,忽然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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