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視他:“你是知道什麽的,是嗎?可以告訴我?”


    “不,我並不知道。”


    “那麽,你可知道除我們之外潛入莉莉房子的少年是誰?”


    “……”


    “你跟莉莉是好朋友,一定見過他,告訴我好嗎?”


    “……”


    “你不肯告訴我,我可以自己去查。”


    龍恩忽然歎了口氣:“莉莉也許已經並不是三、四年前剛認識你時的那個樣子了,這些日子以來,他變化很大,我也不敢相信。”


    來了,他也許會對我吐露真情。我緊緊握住拳,語氣卻很平和:“我不相信,至少,你是他的朋友,對他也不錯,我並不相信他變成了壞人。”


    “不是壞人,而是……開始墮落,慢慢腐爛,無法抑製。”


    他用的形容詞非常新鮮,我有點驚訝,慢慢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臉色微變:“你騙我!”


    龍恩淡淡說:“我十來歲的時候,還沒有成年,我愛上我的法文老師,她比我大二十年,對我很好,我隻想整天跟她呆在一起,每一分鍾,唿吸都是甜美的。但是,那時我的父親對我說:‘你不可以和她上床’。”


    他忽然說起不相幹的事情來,說的是他自己的陳年舊事,不知怎麽的,我卻想聽下去,一點沒有不耐,也許是因為他的語氣太過蒼茫,就像早晨的濃霧,白茫茫的一片,濕漉漉,揮之不去,觸手便凝成淚珠。


    “十年後,我愛上我的大學教授,他是教科學的,比我大不了多少,待我很好,他跟妻子分居了,隻跟我呆在一起。那時我的父親對我說了同樣一句話:‘你不可以跟他上床。’”


    我突然發覺自己的左手不自覺地在顫抖,連忙用自己的右手把它緊緊握住。


    龍恩轉過身來,輪廓分明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下:“是的,我是一個雙性戀者。但我並不容易愛上別人,這麽多年來,我重視的人並不多。你看,像我這樣一個男人,有什麽必要騙你?”


    我凝視他,慢慢說:“我相信你,我也很喜歡你,我一直認為你是我的朋友。”


    龍恩哂笑,點著一根煙,滿不在乎地在吐著煙圈,一個接一個,卻沒有一個是完整的。


    我伸手把香煙奪過來,“煙圈是應該這樣吐的,看,我教你。”並不習慣抽煙,但吐煙圈是好玩的事情,我下過苦功學過。


    龍恩愣愣看著我,忽然說:“你不怕我?”


    “怕你什麽?”


    “怕我有病。”


    我一怔,笑了出來,真不知道他怎麽想出來的。不過笑著笑著,但覺苦澀,不論外表多麽的不在乎,心底可想而知多麽自卑。


    我把香煙還他,努力讓氣氛輕鬆:“怎麽樣?其實你喜歡女人多一點,還是男人?”


    龍恩湊過香煙吸了一口,這次吐出的是完整的煙圈,一個套一個,煞是好看:“除了女教師,我再沒愛過女人,女人太複雜,我總是無法理解。”


    我同情地看著他,笑著:“才不,我就簡單得很。”


    龍恩看著我,認真地說:“真的,你倒是跟其他女人不一樣,跟你在一起,我不害怕。”


    我笑笑:“也許是我比較粗線條,你並沒有把我當異性看。”


    龍恩偏了偏頭,有點困惑:“其實,懂事之後我常常會想,男歡女愛,生兒育女,滋味該是怎樣?”


    我笑著說:“試著找個女孩子來愛,試試就知道了。人生那麽長,總是要有點依托才能活的下去。有些人選擇宗教,也有人選擇養育後代。”


    “我也試過,我遇上莉莉的時候,曾經以為我開始變得正常……至少,是好的轉變,但是,他仍然是同性……他死了,我想我再也不能愛人。”


    我收住笑意,看住他:“你對他……就算他後來墮落了,仍然愛他?來,告訴我莉莉後來的故事。”


    龍恩吸完了一枝煙,“其實並沒有什麽,莉莉非常的不快樂,他犧牲了自己的尊嚴和靈魂去交換俗世中東西,自己的心理無法平衡,他必須找到另外的渠道發泄而已。”


    “告訴我,那個少年是什麽人?”


    “那時我跟莉莉交往已經一年,我們一直是好朋友,並不是那種……情侶關係。我很喜歡他,看著他就滿足,比占有更滿足,所以常常想看見他。”


    那時的龍恩比現在年輕一點,也更衝動一點,並沒有現在這麽頹廢和滄桑。他最喜歡在上班的空隙來找莉莉,跟他聊兩句天,或者,喝一杯茶。


    莉莉總是穿著女裝見他,很朋友的關係,連牽手都是莊重自持的,但空氣卻會在兩人之間起化學變化,令到寂寞的心靈無端喜悅。


    龍恩永遠都記得那是一個六月的午後,非常炎熱。動物園裏有幾頭猩猩中暑了,偏偏獸醫去了度假,龍恩跟其他飼養員每天加班到午夜,全力照料著那些患病的動物。


    有一個星期,他清楚記得,足足有一個星期,他沒有見過莉莉了。這天獸醫終於迴來了,他們獲準放半天假,他就連忙趕到莉莉的家裏去。


    還記得走在路上的心是如此興奮和雀躍,走了一半路,又折到旁邊一間小小首飾店,挑了一條手工做的銀項鏈。就在今天,他打算跟他說出長相廝守的誓言。


    一個星期前,莉莉閑閑對他說起:“聽說意大利準備允許同性戀人結婚。”似乎是閑聊帶起的話題,但說話時他的眼睛烏溜溜的,藏不住熱切。


    龍恩記得當時自己肚子裏在笑,臉上卻不在乎,“是麽?可惜等到美國立法的時候,可能還要至少換掉四個總統。”


    莉莉“噢”了一聲,微微有點失望。


    龍恩看著他,心中一片溫柔。他才二十不到,那麽年輕,已經想到以後,把全部的心思都寄托了給他,不期然地,令他感覺負擔。


    誰能告訴自己,身為男子,愛上的,卻是另外一個男子,唾棄了最基本的人世間傳傅的責任,這可是一條不歸之路?將自己跟世間大多數人割裂開來,為的是一種戀愛的感覺,又豈知,愛的感覺不會如風無定。就這樣,隻是憑一種感覺就可以一生一世?該刹那,他陷入疑惑,心底不是不感動的,隻是拿言語搪塞,不敢輕易允諾。


    直至分別數天後的今朝,忙得晨昏倒置的日子裏,腦子一度混亂,最終不肯沉下,頑強浮起的隻有那張笑臉,嘴角彎彎,大眼睛溪流般無邪。如此方下定決心,要見他,對他說出一生一世的誓言。將來會怎樣?誰知道,今天也不知道明天將如何,生命原本脆弱如斯,何況感情。


    龍恩按住要跳出腔口的心,按響了門鈴。


    莉莉穿著睡袍來開門,一時有點失措。


    龍恩很敏感,“屋裏有人麽?”


    莉莉點了點頭,開始若無其事:“一位朋友,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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