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咖啡女孩問。


    後來全都撤退了,因為大蓋帽來了:場麵非常混亂,迷彩服們跳上卡車揚長而去,我跟著墨鏡們上了一輛麵包車,胡子開的是一輛凱迪拉克,早跑了,剩下一些安全帽留在現場,負責交涉談判。胡子丟下一句話:“一個星期之內,你們會主動要求搬家的。”這句話是說給一個躺在地上昏死過去的人聽的,再後來,救護車從我身邊開過。我坐在麵包車裏,強忍著驚恐和惶惑,去了一家酒樓,吃了點冷菜,到熱菜上來的時候我認為自己快要露餡了,找了個借口溜了出來,迴到了這裏。


    “太可笑了,”她說,“怎麽會感到自己要露餡呢?”


    “很簡單,他們吃飯的時候都把墨鏡摘了下來,我卻忘記了。有個家夥過來罵我傻逼,然後很疑惑地問,你這個墨鏡哪兒搞來的,和我們的好像不太一樣啊。”


    “你既沒有做偵探的天賦,也沒有當臥底的素質。”


    “這一點我承認,幸好溜得還算快。”


    “馬桶是怎麽迴事?”


    “出門之前覺得要幹點什麽,找不到任何事情可做,心髒像低血糖一樣犯潮。擦馬桶是一種調劑。我擦得不錯吧?”


    “古怪。”她說,“走的時候連房門都沒關。”


    “關了。”


    “沒關,門開著。”


    “我記得是關了嘛。”我嘟噥了一聲,有點迷惘,人們大多記不清自己是不是關了房門,那順手的一下子在記憶中總是模糊的。“這扇門真可怕。”我故意說。


    我來說說草叢吧。


    我說:“那種草的學名,叫‘加拿大一枝黃花’。”


    她抬起頭看我,不明白我說這個什麽意思。我仍自顧說下去。


    “是三十年代從北美洲進口的,當時作為觀賞植物對待。沒想到,加拿大一枝黃花的生命力超強,和水葫蘆是同一種類型。水葫蘆當初是作為豬食被引進的,尚且還有點實用價值,加拿大一枝黃花則沒有任何實用功能,完全是用來看的。我至今仍不能明白,它那麽醜陋,開出來的花還不如稻子好看,當初為什麽會被認為是觀賞植物。它在花鳥市場有個很滑稽的名字叫‘幸福草’。


    “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對物種入侵當然沒有概念。半個世紀之後才意識到它的危害,噴藥,焚燒,生物抗衡,都沒有很好的效果。它還繼續長著,公路邊,河灘上,還有那個兇殺案的現場,它步步為營地吞噬著其他植物的生存空間,隻要你稍不注意,它就會像亡魂大軍一樣複活,占領了全世界。


    “我家鄉也是,麥鄉到處都是這種草,甚至長到了屋頂上。念中學的時候,上勞動課就是去操場上、公路邊拔草,拔掉了還必須堆起來燒,否則種子還是會四處傳播。起初還覺得挺好玩,真幹了才知道累,草都糾集在一起,比人還高,根特別深,強悍得不可思議。再後來,凡勞動課去拔草就覺得頭皮發麻。


    “那草叢是很難進去的,踢球的時候,要是球飛進去了才叫麻煩。裏麵可能會有昆蟲,有老鼠,有蛇,是一個很完整的生物圈,就像珊瑚礁一樣。有一次我進去,踩到了一隻死貓,貓不太可能是迷路死在裏麵的吧?也不太可能像非洲象一樣,找個沒有象的地方孤獨地死去。反正很可怕,踩到貓的屍體。那時候我就想,不知道哪天進去撿球,會踩到人的屍體,這個念頭糾纏著我,沒想到若幹年後成真了。


    “這種惡性雜草的能量是非常可怕的,它不僅是物競天擇的結果,倒像是天生具有一種人格:強悍而團結,造就了一個鐵幕式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它們殺死其他的植物,卻又不會使自己的同類死於營養不良,既殘暴又無私地控製著它們的領域。


    “有人叫它生物殺手,其實它不是殺手。那種絞殺喬木的藤蔓才是殺手,是一對一的謀殺。加拿大一枝黃花應該是生物納粹。不同的是,納粹自認為高貴,以高貴的名義屠殺人類,而加拿大一枝黃花假如有知,它一定會承認自己是卑賤的,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具體的行動上,它都是用卑賤征服世界。”


    她說:“啊,這可比你講的那個音樂老師的故事可怕。”


    “不,音樂老師才可怕。”我說,“比講的故事一點都不差的。”


    次日清晨,我離開了筒子樓,獨自迴學校。走過食堂門口時看見好多人圍在那兒,有個女生扶著肚子在吐,從嘔吐物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當天早餐的菜單。我有點惡心,問:“是不是懷孕了?”女生在嘔吐的間歇抬起頭罵道:“去你媽的,沒看見牆上貼的什麽玩意嗎?”我走過去一看,牆上貼著的是一張認屍啟事,被河水浸得像氣球般的人體,加注一個麵部特寫,還是彩色複印件。女生抱怨道:“都他媽的什麽變態啊,把這個貼食堂門口!”旁邊的人安慰道:“保衛科的人一貫變態的,沒貼你床頭就算不錯了。”


    有認識的人問我:“夏小凡,這是你那天撞見的屍體嗎?”我說不是。他們還想再撬我的嘴,我就什麽都不肯說了。我告訴他們:“兇案現場的事情是不能亂說的,也許兇手就在你們中間,也許你們中間有個把變態的,就按照這個模式去作案,會很麻煩。”這夥人說:“你就裝二百五吧。”


    他們告訴我:“聽說上次那個敲頭兇手被抓到了。”我說:“哪個敲頭的?”他們說:“噢,就是在女廁所行兇的那個,夠神速的。”我說:“如果當成大案重案來對待,一般來說一個月之內就能解決問題。是連環殺手嗎?”他們說:“這就不知道了,應該不是吧,聽說兇手殺了人就潛逃到外地去了,你看到的那個屍體和他沒關係。”我問:“兇手到底是什麽人?”他們說:“居然是隔壁loft的裝修工,一個泥瓦匠,聽說是個慣犯,剛進場第一天,還沒開工就忍不住躥到我們學校來殺人了。”


    上帝保佑那個被錘殺的女生。上帝保佑這個世界是丁字形分割的,已死的人們將不會再被傷害,而留在這個世界的我們,就隻能看運氣了。有時你會不明白,為何上帝不能再勞駕一點,將世界十字分割,但你再想想,丁字分割的世界已然是神對我們的眷顧了。


    可是貼在食堂門口的屍體照片又意味著什麽呢?根據文字描述,這具屍體發現在t市的另一頭,隔著整整一個市區,為什麽認屍的照片偏偏貼到了我們的眼前。如果每一起認屍啟事都貼到食堂裏的話,這飯就別吃了,但它隻是定期出現,有時是浸泡過的,有時是宰得血肉模糊的,有時是被火車軋成零件狀的。不得不承認,這個隨機程序背後的意誌力還是很體諒我們吃飯的胃口的。


    我踢開寢室的門,還是上午,老星穿戴整齊坐在凳子上,看臉色是一夜沒睡了。他身邊是兩個穿夾克衫的中年男人,一左一右坐在下鋪的床沿上。我認識其中的一個,是那天報警時找我問話的警官。他是穿便衣的。


    我問老星:“怎麽了?布告上那具屍體和你有關係嗎?”


    老星咽了一口唾沫,用很鈍的嗓音說:“齊娜死了。”在我手腳冰涼的瞬間之後,他補充道:“你那天發現的屍體,是齊娜。”


    變態記憶


    二〇〇0年的冬天,我曾經和齊娜一起去麵試過一家公司,位於市區商業街一條支路上的破舊大樓裏,大樓外牆是土黃色的,八十年代的鋼窗,窗玻璃都是灰蒙蒙的,看不到裏麵的內容。大樓門口停著幾輛自行車,也都蒙著一層灰,疑似無主。僅六層樓的房子居然還裝了一部電梯,聽說那樓房以前是什麽機關學校,後來廢棄了,給人開公司。


    那次齊娜本不想去的(在她看來,德國公司的文秘職位非她莫屬),但麵試通知發到了我和她的電子郵箱裏,我要去,她便也答應陪我,純粹是想鍛煉一下麵試技巧罷了。


    那是一家廣告公司,郵件上寫著是6f,我應聘的職務是電腦維護,齊娜應聘文案。去的時候齊娜就提醒我,肯定不是什麽好公司,好公司麵試都會用電話通知,不會發什麽郵件。我反駁道:“傳銷公司通知麵試的時候恨不得脫光了抱著你呢。”盡管嘴硬,但我心裏也知道,這事不是很靠譜。


    我們走進大樓,齊娜按了電梯按鈕,過了一會兒聽見頭頂上方傳來隆隆的聲音,那鐵皮方盒子像巨靈神下凡一樣降了下來,哐哨一聲落定,又像八十歲的老婦人打開雙腿般開啟了兩扇門,裏麵有一個中年電梯員,光頭,連眉毛都掉幹淨了,骨瘦如柴雙目如鷹,裹著一件深藍色的棉大衣。齊娜嘀咕了一聲:“這狗東西不會把我們運到地獄去吧?”


    看上去確實很像地獄班車,電梯員則是地獄班車的司機。我們站在門口猶豫,電梯員說:“進不進來啊?”齊娜一步走了進去,我也跟著進去,不料那電梯門忽的一聲合攏,把我夾在了中間,我大駭,電梯員拚命敲打著按鍵麵板,它總算彈開了,我差不多是掉進了電梯裏。


    我交叉雙臂,捂著胳膊罵道:“手都快給夾斷了。”電梯員嚴肅地說:“所以剛才催你們快進來。這電梯就是這樣的,有一次把個孕婦夾得流產了,正好夾在肚子上。你們去幾樓?”我們駭然地聽著,說:“六樓。”


    電梯轟轟地啟動,從內部看來,它簡直像是撒旦的子宮,金屬壁板上的油漆從中間部位磨損,形成幾個黑色的漩渦,頭頂上有兩盞日光燈,一盞尚好,另一盞吧嗒吧嗒地閃著,幾秒鍾之內讓人眼壓升高,頭暈,想睡,完全是高血壓的症狀,幸好我們都沒有幽閉恐懼症。齊娜對電梯員說:“你這工作條件很惡劣啊。”電梯員答道:“小空間,大責任,條件惡劣才顯出我的價值。”齊娜嘲笑道:“敬業,敬業。”


    我注意到麵板上亮著的是5,以為他按錯了鍵,想伸手去按6,被電梯員擋開了。他說:“這電梯不到六樓,壞掉了,上不去。得按5,然後從五樓爬上去。如果你按的是6,最後會發現自己又迴到了1,往複循環沒完沒了。”齊娜問:“六樓是廣告公司?”顯然對擁有如此電梯的廣告公司抱有懷疑之心。電梯員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我隻管開電梯。”


    齊娜問我:“你還想去麵試嗎?”我苦笑著拍了拍手裏的文件夾,裏麵是我薄薄的簡曆,兩張八十克a4紙,還有一張大一時代獲得的讀書比賽獎狀,學生會頒發的。用一個很不恰當的比喻,就像一個人去公共廁所拉屎,到了門口嫌髒,但誰又有勇氣為了這點髒而拒絕大便呢?鐵骨錚錚地號稱自己可以餓死,難道鐵骨錚錚地把屎拉在褲子裏?齊娜明白了我的意思,說:“好吧,我就舍命陪君子吧。”


    在劇烈的震顫中,我們到達了五樓。電梯門打開,外麵黑漆漆的,並非辦公場所,而是裝修剝落垃圾遍地的空樓麵。我們都猶豫了,電梯員忽然伸手推了齊娜一把,齊娜趔趄著撞了出去,迴頭看我。我被這異常的舉動驚呆了,甚至沒反應過來到底出了什麽事。與此同時,電梯門轟然合攏,帶著巨響和齊娜驚愕的目光向下沉去。聽見齊娜在電梯外麵喊道:“我操,夏小凡,你這個衰人!快來救我!”光頭電梯員發出了尖利的笑聲,倚在黑色漩渦之上,對我說:“你上當了!”


    我心驚膽戰,瘋狂地接著開啟鍵,見它沒反應,又去按5,可是電梯自顧地沉向1。電梯員對我咆哮道:“不許碰我的電梯!”他撲向我,我叉住他的脖子,將他推到角落裏,繼續按5,他再次衝過來,但穿得過於臃腫了,被我按在地上爬不起來。電梯落地後,我跳起來按5,它遲鈍地搖晃著身體隆隆向上,我繼續和電梯員廝打,直到五樓。趁著門打開的瞬間,我鬆開手,一步躥了出去。他想要追出來,被我一腳踹了迴去。電梯門哐的合上,我就地抄了塊水泥坨子,心想,這扇門要是再打開的話,我就要開殺戒了,但它終於保持了沉默,過了一會兒,發出一聲巨響,滿不在乎地哐當哐當向下沉去。


    我迴頭去找齊娜。我身處一條走廊裏,兩旁是類似教室的屋子,門緊閉著,在走廊的一端盡頭有扇窗,從那兒照進來的光線將齊娜雕刻成一道剪影,她就站在窗口。


    我說:“你沒事吧?”走過去才發現她淚流滿麵。


    我們在五樓找到了安全樓梯。


    “那個人是精神病,對不對?”齊娜說。


    “肯定是。”


    “精神病太可怕了。”


    “他要真是個開電梯的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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