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有意思。j先生。跟我名字拚音的首字母一樣。”


    賈銘依然顯得很鎮定,甚至有些大膽地跟陳超開起了玩笑。陳超也很明白,目前還不是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的時候。就像打太極拳一樣,一招一式都有它本身的順序,不必心急。


    陳超拿出那本《中國畫報》,放到桌上。


    “咱們就從照片開始,”他不緊不慢地掀開雜誌翻到照片所在的頁碼,“從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說起吧。”


    “哦?”賈銘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門。


    “講故事嘛,可以從很多種角度入手。但最方便的還是用第三人稱來講,您覺得呢?”


    “怎麽都成,反正是您來講。我聽說您以前學的是文學專業,怎麽就當警察了?”


    “‘時勢造英雄’啊。您也知道,八十年代那會兒,大學生畢業都是國家分配工作的。其實大家基本上都沒的可選,國家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唄。小時候都有理想,長大了卻完全不是那麽迴事了,不是嗎?”陳超用手指了指雜誌上的照片,“這張照片大概是六十年代初拍的,上麵那個小男孩兒就是j,論起來他應該比我大幾歲。看看,照片上的他多開心多朝氣蓬勃啊,而且還有這樣一位美麗的媽媽疼他愛他。你看他脖子上的紅領巾,我想,那時候他心裏想的都是將來如何為祖國建設作貢獻吧。”


    “陳隊長果然有作家風範,您請繼續。”賈銘說道。


    “照片拍攝的地點應該是一座洋房,大概跟咱們現在所處的這座差不多。照片上那個園子簡直跟咱們身後這個一模一樣呢,隻不過照片上看應該是春天。您可能知道,這個老洋房飯店從前也是一處私宅。”陳超頓了頓,繼續說道,“六十年代初,國內處於‘文化大革命’前夕,所有事情都開始逐漸走向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道路。不過咱們這位j先生的童年依然很幸福,他的祖父曾是一位成功的銀行家,新中國成立後家境也還算富裕。他是家中的獨生子,父母都在音樂學院工作。他很愛自己的母親,在他眼中,母親是一位年輕漂亮又聰慧的女子。最重要的是,母親也非常愛他。


    “的確,j的母親是一位出眾的女子。據說當年有很多人擠破頭去聽她的演奏會,為的就是一睹她的芳容。她在生活中很低調,可她的美貌和氣質還是被一位攝影師發現了,他煞費苦心地說服這位美麗的女教師為自己當攝影模特兒。於是在那個春天的早晨,他在她家中後花園為母子二人拍下了這張照片。那個明媚的早晨,大概是j先生童年時代乃至一生中最美好的迴憶。他的笑容和陽光交織在一起,被膠片完美地定格。


    “可那張照片拍完沒多久,‘文化大革命’就爆發了。j先生一家陷入到無休止的災難之中——”


    這時,白雲走進包間,打斷了陳超的講述。她用銀質餐盤端來了四碟小菜。


    “炸雀舌、糟鵝掌、清燉牛眼,還有薑汁魚唇,”她介紹道,“這些是我們這兒的特色菜品,都是按照前房主遺留下來的菜譜精心烹製的。”


    看來老陸為了準備這些菜頗費了一番苦心,幾乎到了不計成本的地步。拿那一小碟炸雀舌來說,就要殺死上百隻鳥。還有那份薑汁魚唇,鮮嫩欲滴,仿佛有生命一般。


    “順便說一句,這些菜讓我想起故事裏一些很殘忍的東西,”陳超說道,“難怪孔子說‘君子遠庖廚’。”


    賈銘顯得有些不安。這正是陳超想要的效果。


    “來,咱們繼續講故事。‘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像照片上那樣的美好時光就徹底遠離了j,”陳超拿起筷子夾了一片炸雀舌送到嘴裏,“他祖父過世了,他父親自殺了,他母親被人批鬥,而他自己則被人稱為‘資產階級小孽種’。他家的洋房被別人搶占,相依為命的母子二人被驅趕到破敗的閣樓裏。後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發生了什麽事?”賈銘拿筷子的手顫了一下,本己夾起的一隻牛眼重新落迴盤裏。


    “現在我就要講到整個故事最殘忍的部分了,”陳超說道,“不過對您而言這段故事應該沒什麽意義。所以我還是念念草稿好了,免得我遺忘細節。”


    陳超掏出筆記本,上麵記著他之前了解到的情況。當然,坐在桌子另一側的賈銘是看不到本子上的內容的。陳超清了清嗓子,開始根據筆記臨時“拚湊”故事。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人們在洋房外牆上看到一串反革命標語。當然,那標語不是當時還年少的j所寫,他甚至都毫不知情。但大家都懷疑是他幹的,於是他被關進小黑屋‘隔離審查’了。一個孩子,被單獨關在陰暗的房間裏,每天能見到的,隻有當地居委會工作人員和一個姓田的男人。這個姓田的家夥是駐音樂學院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頭頭,是唯一有權力釋放j的人。支撐著j熬過那些日子的就是對母親的思念。他曾經發誓,絕對不讓自己的母親受一丁點兒委屈,更不會留下她孤身一人。所以他一直沒有‘認罪’,也沒有選擇步他父親的後塵。他相信,隻要自己能出去和母親團聚,一切都會好起來,那張照片上的幸福場景一定會重現。


    “然而對於一個小男孩兒來說,這麽硬撐著談何容易!很快他就生病了。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有一天下午,一位居委會領導把他放了出來。那位領導並沒有向他解釋這其中的原委,隻是告訴他,可以迴家去了。


    “於是j飛快地趕迴家中。上樓梯的時候他的腳步很輕,生怕驚嚇到家中的母親。站在門口,他一邊想象著重逢的情景一邊掏出了鑰匙。他已經迫不及待要撲到母親的懷裏。


    “可打開房門之後,眼前的一幕卻讓年少的j終生難忘:母親正光著身子和那個叫老田的家夥做著苟且之事。她赤裸的臀部迎合著那男人的每一次動作,她嘴裏正發出一陣陣呻吟……


    “不知是因為吃驚還是憤怒,j轉身衝下樓梯。這一切對他來說猶如一場噩夢。對於當年還是個孩子的j來說,母親在他心目中神聖的形象,被這齷齪的一幕擊得粉碎。他感到自己身處地獄之中。


    “j的母親看到兒子轉身離去,不顧自己還光著身子,當場追了出去。看到母親追來,j加快了腳步。他的意識已經模糊,無法辨別身後的聲音是因為有人摔下樓梯還是整個世界的毀滅。他跑下樓梯,穿過庭院,頭也不迴地衝出大門。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跑。家中那齷齪的一幕似乎依然縈繞在眼前:母親緋紅的臉頰、晃動的乳房、濕漉漉的頭發,還有房間裏淫靡的氣息……


    “一路奔跑,j一直沒有迴頭。那情景猶如一塊通紅的烙鐵,深深地在他的心底燙出了一塊傷疤——一個赤身裸體、披頭散發的女人、瘋狂地追逐著他,就像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心魔……”


    “你不用描述得這麽詳細。”忽然,賈銘用沙啞的嗓音說道。他看上去有點恍惚,仿佛遭受了重重的一擊。


    “不,這些細節對於分析j的心理狀態發展非常重要,也有助於我們理解他的心理。”陳超微笑著說道,“來來來,繼續講故事。j一直跑迴到居委會關押他的小黑屋,然後一下暈倒在那裏。在他的潛意識裏,隻要待在那間小黑屋裏,母親就還會在家中等他迴去團聚。這是一種心理作用,跟有些人妄想通過迴撥時鍾指針來逆轉時間是一個道理。在那個小黑屋裏,他沒有意識到母親己在那個下午死去了。


    “當他最終醒來的時候,發現一切都變了。家中的閣樓已經空空如也,隻有牆上掛著母親的遺像。對j來說住在那裏已經沒有意義了,於是他選擇了搬家。”說著,陳超合上了筆記本,“我覺得沒必要一句一句地把隨後的事都讀出來。簡言之,他經曆了無數的打擊、背叛、沮喪和憤怒。這一切感情在他心中堆積、發酵,逐漸變得扭曲。‘文化大革命’之後,j考上了大學,畢業後獲得了法學學位。當時很少有人對法律這種東西感興趣,但為自己家庭尤其是母親平反昭雪的強烈願望支撐著j選擇了這個職業。從那時起,他就開始窺探那個老田的情況。


    “但將所有的‘文化大革命’中的‘三類人’都加以法辦,是不可能的。政府也不希望人們總是沉浸在過去的混沌之中。再者說,即便j成功將老田告上法庭,也不可能以謀殺罪判他重刑;相反這樣做很可能讓母親生前的痛苦成為人們的談資。


    “於是j決定用自己的方式討迴公道。在他看來,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有情可原的,因為他別無選擇。他報複了老田,但在外人看來卻像是老田遭遇了一連串不幸。後來j將報複對象擴展到與老田有關的人,包括他的前妻和女兒。如貓戲老鼠一般,他欣賞著老田一家人長時間的痛苦,就像是大仲馬筆下的基督山伯爵。”


    “聽起來還真像是基督山伯爵的邏輯,”賈銘插話道,“難道真會有人按照那本書的邏輯報仇嗎?”


    “呃,我是‘文化大革命’時期讀的《基督山伯爵》。說來也很有趣,當時很多西方文學作品都被禁掉了,那本書居然還在出版發行。您知道為什麽嗎?聽說江青對它的評價還不錯。事實上,那時候她就是在報複那些曾經蔑視過她的人,就是按照基督山伯爵的邏輯。”


    “這種女人,”賈銘的語氣像是一位看客,“三十年代在上海就是個三流演員而已。”


    “但她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合情合理的。我們現在暫且把她擱到一邊,”陳超伸筷子夾了一隻牛眼,那隻眼似乎一直在瞪著他,“這其中有一處區別:基督山伯爵除了複仇之外還有自己的人生。而我們這個故事的主人公j先生,複仇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切。”


    “我不同意您的說法,”賈銘一邊說話一邊試著去夾魚唇,卻沒能夾起來,“按照你之前的說法,j先生應該成了一名不錯的律師,他怎麽就沒有自己的人生了呢?”


    “理由有二。第一是因為職業理想的破滅。作為一名律師,他很快就發現憑借一己之力很難維護正義。從前,那些大案要案的審理,都由領導們拍板決定。而到了九十年代,金錢交易與腐敗又侵蝕著社會的公正。隨著律師這個行當變成某些人撈錢的工具,j越發覺得自己長期以來對原則和理想的堅持變成了時代的笑柄。”


    “陳隊長,您怎麽能這麽說呢?您是一位優秀的警察,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是為正義而戰吧。別告訴我您的理想也早就破滅了。”賈銘說道。


    “說實話,這也是我再一次報名學習文學的原因。我正在寫的這個小說也是此次學習的一部分。”


    “哦,怪不得很久沒在報紙上看到您破案的消息了。”


    “喲,看來賈先生一直很關注我啊。”


    “哪裏哪裏。最近報紙上天天都是關於那個連環殺人案的,好多警察都挺露臉的。您是警察中的精英,”賈銘裝做很欽佩的樣子舉起酒杯,“在報紙上老看不到您,我倒是有點想您了呢。”


    “咱們迴到正題。對於j先生來說,第二個理由或許更關鍵,”對於賈銘的舉杯,陳超並未迴應。前者似乎已從最初的震驚中迴過神來,居然開始在酒桌上討好他了。“j有個難言之隱——他無法與女性發生性關係——這是嚴重戀母情結導致的結果。也就是說,在他潛意識裏,母親是他的性幻想對象。從其他任何角度看他都是個健康的成年男子,但母親赤身裸體的形象,在他心中永遠是個揮之不去的陰影。這陰影遊蕩在他如今的欲望和過去的悲慘經曆之間,讓他不能擺脫。無論事業上多麽成功,他都過不了正常人的生活。對j而言,真正的正常生活,早已被定格在母親牽著他的手所拍的那張照片上。而那個下午母親赤裸著摔死在樓梯上的一幕,徹底擊碎了那美好的畫麵。之後的這些年,他為了保守秘密並擺脫心魔,耗盡了全部精力。”


    “陳隊長,您活像個心理學專家,”賈銘話音中帶著嘲諷,“我真不知道您還學過心理學呢。”


    “我隻是讀過一兩本相關的書籍。您一定比我懂得多,這也是我請您來替我出出主意的原因。”


    這時,又傳來一陣敲門聲。白雲走進包間,端著一個大號餐盤,上麵擺著一個玻璃罐子,一個裝滿蝦的水晶碗,還有一個小小的火爐。那些蝦被浸在特製的醬湯裏,卻依然活蹦亂跳。火爐底部鋪了一層木炭,上麵覆蓋著一層被燒到通紅的鵝卵石。


    白雲首先把鵝卵石弄進玻璃罐子,然後將碗裏的蝦倒在滾燙的鵝卵石上。伴隨著嗞嗞作響的聲音及升騰的白色煙氣,那些被燒成通紅的蝦都蹦了起來。


    “它們就像那些受害者一樣,明知必死無疑,卻還要拚力掙紮一番。”陳超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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