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有些恍惚。走過幽靜的長廊,眼前的景致既熟悉又陌生。佛堂依然如當初的模樣。善男信女們或在打坐,或在磕頭。佛像前的供桌上點著香燭,燭台之間擺放著各色瓜果供奉。一隊僧侶魚貫而入,敲著木魚,做著功課,仿佛要在經文中超脫這塵世……


    這時,有人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猛然迴過神來,看到眼前站著一位小和尚,戴一副金邊眼鏡,手上握著一部手機。小和尚衝陳超行了一個禮,泛光的鏡片似乎都遮不住他眼神裏的貪婪。


    “施主,歡迎您來到敝寺。捐一份功德吧,捐一份就能青史留名。所有捐功德的施主我們都記錄在案。您看,那兒都寫了。”


    陳超抬眼看到一塊廣告牌,上麵的佛像伸著手,似乎在等著香客們掏出錢來。按照廣告牌上的說法,捐一千塊錢,就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大理石碑上;捐一百塊錢的話名字就會被記錄在電腦上。靠近廣告牌的地方是一間辦公室,門虛掩著,可以看到裏麵有幾台電腦。大概那些捐功德的香客名字就記在那些電腦裏吧。


    陳超掏出一張百元鈔,投入了功德箱,卻沒去登記自己的名字。


    “哦,這是我的名片,施主以後如還想施舍,也可以用支票,”小和尚皮笑肉不笑地說,“看那邊,都燒香呢。您也去燒燒吧,很靈驗的。”


    陳超接過名片,走到香爐前。除了燒香的,還有很多人在燒紙錢。


    一位老婦人拿出一袋紙錢,每一枚都折成元寶的樣子。陳超沒工夫像她那樣,就隨便買了一遝紙,扔進香爐。一陣寒風唿嘯而過,紙灰如瘋狂的舞者飛向天空,轉眼無蹤。


    目送紙灰隨風飛走,老婦人眼中透出一絲虔誠:“這也算是個念想吧。你不用擔心那個姑娘冬天在那邊受凍。”


    老婦人的話讓陳超心理一驚。她怎麽知道他是在給一位姑娘燒紙?的確,這些紙是燒給曉紅的。他一邊燒一邊想象著她穿著紅色旗袍的樣子。


    也許真的存在一個人類不了解的時空吧。然而《論語》有雲:子不語,怪力亂神。陳超並不相信人有來世。像多數中國人一樣,他這麽做是出於傳統習慣。不過在他看來,燒些香燭紙錢之類的東西寄托一下哀思也未嚐不可,沒準通過這些,能與逝者達成某種溝通呢。


    燒完紙錢,他學著其他人的樣子,買了一炷高香,默默點燃。他向佛祖祈禱,希望能盡快抓到兇手,曉紅能得以安息。


    祈禱之後他並沒有馬上將香插進香爐,而是暗自發誓:如果這次能成功抓到兇手,他願意拋棄所有私心雜念,一輩子做一名警察,一名認真盡責的、有良心的好警察。


    走出佛堂,陳超來到寺院後方,沿石階走上一處高台。倚著漢白玉石欄,伴著現代高樓大廈與古代寺廟交輝的奇特景色,他試著去靜心思考,卻被一位僧人打斷了思路。


    來者是一位年邁的和尚,看上去飽經風霜,臉上長滿皺紋。老和尚手撚念珠,腳步很輕,陳超甚至沒能聽到他走路的聲音。


    “施主,您有心事啊?”


    “大師,您說得沒錯。我輩凡夫俗子,難免被紅塵瑣事所累。”說完這句話,陳超心想,這位該不會也是來討香火功德錢的吧。


    “塵由心生,塵由心生啊。”老和尚說道。


    “大師,您說得很好。”看到眼前的老和尚像是一位高僧,陳超的語氣也變得恭敬起來。聽說人在困惑時,來寺廟這種地方常常會得到意外的點解。也許跟這位大師聊聊能帶來查案的靈感呢。於是他說道:“佛說要看破紅塵。我也很是向往這個境界,卻一直達不到。”


    “依我看,施主並不是凡夫俗子。不知施主是否讀過六祖慧能的那首詩?”


    “讀過,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初弘忍大師要在徒弟中間選一位繼承禪宗的人,於是便命他們每人寫一首畿子。大徒弟神秀寫的是‘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寫得還不錯吧?但當時在寺裏幹雜活的慧能卻寫出了那首千古流傳的‘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老和尚說道。


    “沒錯,我讀過這個故事。慧能更勝一籌,所以繼承了弘忍大師的衣缽。”陳超答道。


    “所以說,一切皆由心生。菩提樹、明鏡台,你、我、萬物眾生,皆是如此。”


    “可身在這塵世之中,難免要沾染塵埃啊。超脫塵世談何容易。”


    “那是因為你在這塵世之中還有事情要做。常言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您說得有理,也許是晚輩愚鈍吧。”


    “不是你愚鈍,而是達到大徹大悟的境界並非易事。不過你可以試著在一段時間裏排除雜念。路要一步步走。”


    “大師,謝謝您。”


    “今日你我在這裏相見便是緣分,施主不必道謝,”老和尚雙手合十,說道,“後會有期。”


    按照佛家的說法,無論塵世的柴米油鹽,還是寺中的清靜洞天,世間萬物皆有因果。


    所以,為何不像老和尚所說的那樣,忘記之前的所有雜念,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審視整個案件呢?


    想到這裏,陳超再次倚在石欄上,閉緊雙眼,試著“入定”。開始他的精神並不容易集中起來。之前那些先入為主的分析和想法總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精神集中到丹田,這是他當年在外灘公園學到的技巧。慢慢地,他感到自己全身心地融入到了一種和諧的冥想狀態。


    忽然間,一幅紅色旗袍的畫麵映入了他的腦海。


    陳超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仿佛自己正置身於六十年代的中國,身邊到處是紅旗招展。他戴著紅領巾,與革命群眾們一起高喊著口號。那個時代,無論電影作品還是日常生活,旗袍都是備受爭議的東西。事實上即便是在今天,旗袍仍然無法被保守派接受。


    迴過神來,陳超拿出手機撥通了作協王主席的電話,但對方並未接聽。於是他發了一條短信,內容主要是說,除了之前他們討論的那些東西,紅色旗袍在六十年代初是否引起過爭議。


    陳超感覺冥想達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於是他試著繼續,卻再無收獲。他索性坐到地上,盤起腿來,將整件案子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這次他摒棄了警察的思維方式,試著讓自己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思索這一切。雖然很快又進入了冥想狀態,但仍一無所獲。不遠處傳來了洪亮的鍾聲,他有些無奈地睜開了雙眼,從隨身攜帶的檔案袋裏拿出卷宗,如和尚念經般閱讀起來。


    翻了幾頁,陳超偶然看到那份關於田陌悲慘身世的資料。按照佛教的說法,世間是存在報應的。所謂“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無論是誰,得到恩惠或是遭到懲罰,都取決於今生甚至前世的所作所為。多數中國人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也許這可以解釋田陌的遭遇吧。隻是,對於一位年輕姑娘來說,這樣的結果太過沉重了。陳超並不相信前世報應之類的東西。但是在他看來,田陌和她父親的遭遇也都絕非偶然。


    他想到自己在中學時代讀過的那本《基督山伯爵》。在那部書中,一切令人費解事件的幕後主使,都是那位在不停複仇的基督山伯爵。


    難道田陌被殺的情況也是如此嗎?


    要知道,厄運不僅僅降臨在她的頭上,還有她的父親老田。也許曾被老田迫害過的人要來報複。如果是這樣,那麽那些紅色旗袍的款式和麵料就能得到解釋了。


    可為什麽還要報複田陌呢?畢竟“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很多年了。複仇者難道真的會為了報“文化大革命”時的一箭之仇等這麽久嗎?


    其他被殺害的姑娘情況又如何呢?


    陳超一時想不清楚。不過最後這個問題讓他注意到田陌與其他被害者的不同之處。


    也許其他受害者和田陌一點關係也沒有。


    還是沒什麽頭緒。一陣風伴著鍾聲吹過,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該迴局裏了,陳超覺得自己應該跟於光明談談。從他度假期間於光明給他發的那些短信來看,自己的這位搭檔一定是經曆了嚴重的挫折。關於不辭而別去度假這件事,陳超不知道能不能給搭檔一個滿意的解釋。不過他決定對自己當時糟糕的精神狀態絕口不提。即便對於光明,這事也是不提為妙。


    剛要走出寺門,陳超接到了王主席的迴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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