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說,這裏的春天最美麗。


    ……


    歌詞中所說的“這裏”,應該是東北邊境地區的某處吧。那裏如今貧窮落後,估計沒誰願意去。


    “這裏的春天最美麗。”電影裏,年輕苗條的護士哼著這首歌,臉上洋溢著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多年過去,那位護士的扮演者在香港開了一家中國素食餐館。她偶爾也會向來店裏用餐的中國顧客唱起這首昔日的歌謠,隻是此時的她已不再是當年那位窈窕的少女。當然,人們不能強求一位女星終生都如同她年輕時飾演過的角色一般,保持那麽曼妙的身姿。


    然而電影中穿著旗袍的人卻是那位護士的母親,一位反對社會主義製度的舊社會中年貴婦人。不過佩琴並不怎麽感到失望。因為在她的印象中,無論在電影裏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旗袍都是屬於上流社會婦女的時裝。


    正當她打算看《金鎖記》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一本被她帶迴家的書。扉頁上白發蒼蒼的作者看起來與她的父親頗為相像。照片下麵有一行生平介紹:“沈文昌,文學家,新中國成立後成為蜚聲海內外的中國服裝史專家。”


    佩琴翻開書,卻發現其中真正涉及旗袍的部分隻有寥寥數語。在後記裏,找不到一位旗袍專家的名字。也就是說她隻能從書中的某些段落找尋相關信息了。


    作者拍攝那張照片時應該已經年過八旬了。她放下書,看著照片上這位老人。如果有幸能請教他這樣的專家該多好啊,佩琴心想。


    快到晚飯時間了,電話鈴聲響起。是陳超打來的。聽到佩琴說於光明還沒下班,他似乎有些遺憾。


    “我們家老於最近挺忙的,總是很晚才迴來。別管他了,你的論文寫得怎樣了?”佩琴問道。


    “還可以,慢慢來唄。這種時候不在局裏,我挺不好意思的。不過對我來說,要想嚐試點兒不一樣的東西,這可能是最後的機會了。你怎麽樣?”陳超道。


    “我倒不怎麽忙。隻是在讀一些書。大家都在談論紅旗袍的事,我覺得我也應該查點兒資料什麽的。”


    “你又打算助老於一臂之力了吧,發現什麽有意思的沒?”


    “現在還沒有。我剛開始讀一本關於中國服飾史的書,書的作者也是個大作家呢。”


    “難不成是沈文昌?”陳超問道。


    “你也知道他?”


    “當然,那可是著名學者。最近新拍了一部關於他的紀錄片呢。”


    “我沒看過你說的這個紀錄片。哦,對了,我買了一張《意外收獲》的影碟,知道你挺喜歡那部原著小說。老於跟我提過你在外灘公園的那些事。”


    “謝謝你,佩琴。你想得真周到,我巴不得現在就看看這部電影。”陳超說道,“那就這樣,等老於到家讓他給我迴個電話,哦,還有啊,讓他方便的時候把那張影碟捎給我。”


    七


    清晨,陳超從混沌之中醒來,仿佛還沉浸在思索之中。


    市中心區已經發現了第二具屍體,而各大媒體已如初夏鳴蟬一般喋喋不休。他覺得自己應該做點兒什麽。就算是為了於光明和曉紅,他也得做點兒什麽。在他們的幫助下,他才能一步不落地了解案情的進展,好在那位牢騷滿腹的廖隊長麵前擠出燦爛的笑容。


    然而在看過同事們查到的線索後,陳超覺得自己很難比他們取得更多進展,至少在現在這種半工半讀的“兼職”狀態下是如此。論文目前依然占用他很多精力。辦案與寫論文類似,隻有全神貫注才能找到靈感。


    想到這裏,陳超嘴裏一陣發苦,於是他決定去刷牙。可正在刷得起勁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佩琴的思路。他曾與那位中國服飾史權威沈老先生有過一麵之緣。


    這位沈文昌先生在四十年代曾是一名詩人,主要創作後來很流行的意象派詩歌。新中國成立之後,他在上海博物館謀了個差事,公開聲明說自己曾經創作的詩歌都是糟粕,隨後全心全意投入到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去了。在五十年代中期那種緊張的政治氣氛中,這不失為一種明哲保身的好辦法。如道家所雲,物極必反,否極泰來。由於他突然從文壇上消失了,他所謂的“資產階級文人”身份居然沒被六十年代中期那些年輕的“紅衛兵”們發現,從而免遭侮辱和迫害。到了八十年代,攜其在中國古代服飾史上的卓越建樹,這位沈老先生重新迴到了人們的視野之中。他的著作被翻譯成數種外國文字,而他本人也成了“國際知名權威學者”。此時的文壇充斥著各種新生麵孔,已經沒人記得他曾經的詩人身份了。


    若不是曾經在與一位英國漢學家的會麵中談到這位沈老先生,陳超大概也記不得他了。那位漢學家對沈文昌早年的文學作品讚不絕口。陳超對一首沈文昌早年的小詩印象深刻:


    懷孕了,他妻子因為將誕生的孩子充滿幸福,


    這會是一個上海孩子,


    她想,輕撫乳房上綻現的淡青色經脈,仿佛像——


    他多年前離開的那天,


    故鄉的山巒映襯著白雲,他的老祖母,


    邁著小腳,跌跌撞撞地趕出來,把一團土塞進他手裏,欷歔說:


    “這——(一條殘缺的蚯蚓正從土塊中蠕動出來)會給你帶來好運。”


    作為作家協會的執行會員,陳超將這首詩記下,收進了再版的《沈文昌詩集》中。再版這部詩集並不容易。沈老先生不願提及曾經的詩歌創作經曆,仿佛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那些出版單位因害怕經濟損失也有所猶豫。不過最終詩集還是得以再版,成了彌漫於這座城市的集體懷舊情緒中的一部分。能夠重新發掘出這樣一位屬於舊時代的詩歌天才,人們感到非常欣慰。一位年輕的評論家撰文稱,美國意象派詩人們得益於中國古典詩詞;而同樣被稱做意象派詩人的沈文昌,事實上是在恢複古代詩歌創作傳統。這篇評論文章得到許多新民族主義者的肯定,那本再版的詩集因此銷量大增。


    陳超掏出電話本,撥通了沈文昌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沈老先生本人:“好吧,君子成人之美,我接受你的請求。不過我得親眼看看那些旗袍。”


    “沒問題。不過我今天不在局裏,您跟於光明警官或者廖國昌警官說就行了。他倆都會給您看那些旗袍的。”


    掛斷電話之後,陳超將沈文昌要去局裏的事通知了於光明。不出所料,於光明對於這意想不到的幫助很是開心,他向陳超保證一定會讓沈老先生親自驗看旗袍。說完這些,陳超補充道:“對了,佩琴記性真不錯。說是有一張《意外收獲》的影碟要捎給我。我老早就想看那部片子了。”


    “是的,她最近一直看影碟呢,想從電影裏找線索。”於光明笑道。


    “有發現嗎?”


    “至今為止沒有。不過看看影碟也能讓她放鬆放鬆吧。”


    “你說得沒錯。”陳超就是嘴上一說,他心裏可不這麽想。就像這兩周時間他一直在讀書一樣,如果他是抱著某個目的而嚴肅對待這件事的話,就根本談不上是放鬆了。


    正當他要出門去圖書館繼續調查工作的時候,又有一份特快專遞送到他的家中。這是鍾保國寄來的一包關於賈銘的最新資料。


    其中多數都是關於賈銘和政府作對的推測。賈銘一家人曾深受“文化大革命”之苦,他在那個時代便失去了雙親。八十年代初,他成了一名律師,而當時很少有人選擇這一職業。律師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很難起到什麽作用,因為這個職業與股票一樣都被看做萬惡資本主義社會的一部分。大案要案如何辦理,都是黨政領導們以“無產階級專政”的名義決定。擔任過國家主席的劉少奇就曾未經審判而入獄,並最終含冤死去。而他的家人多年後才得知真相。賈銘決定當一名律師的時候,這一行業尚未成為熱門。也就是說,他從一開始就想跟政府較勁。


    由於他入行很早,所以很快便事業有成。隨著改革進程不斷深入,法製愈發深入人心。而賈銘因曾為一位異見作家辯護而聲名鵲起,那一迴他的精彩辯護駁得當庭法官好幾次啞口無言,在電視直播中看到這一切的觀眾們無不拍手稱快。這種“新興”法律實踐引發了一波熱潮,無數律師事務所如雨後春筍般出現。


    但賈銘與別的律師不同,他並不是隻接那些有利可圖的案子。一部分原因是“文化大革命”之後他從祖輩那裏繼承了一筆遺產,他不用為了賺錢而工作。有時賈銘會去接手一些有爭議的案件,這導致他在插手西九區案之前就被市政府中的某些人列進了“黑名單”。


    陳超決定不再閱讀這些材料了。他自己在大學時代也曾被列進“黑名單”,原因是私自翻譯了一些帶有政治色彩的現代詩。


    當他來到圖書館時,已經是十點多了。長著一對迷人小酒窩的管理員蘇蘇為他端來一杯咖啡,杯中的香氣濃鬱撲鼻。


    隻是陳超的精力還沒辦法集中起來。也許相對於愛情故事來說,謀殺案更能引起他的興趣。對此,他並未感到意外。


    直到喝下第二杯咖啡,他才沉下心來看自己為論文選的第二篇古典文學著作——《鶯鶯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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