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離開了趙家村。


    由於我們是目前所知的唯一兩個正常的活人,彼此之間倍感親切。趙方希望我留下來,而我希望他到城市裏去,最後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們隻有相視苦笑——對方的世界不是為我而設,我在這裏看到的隻是死人,留下來是種折磨;對趙方來說同樣如此,離開也是種折磨。


    我們互相留下了電話和網絡聯係方式後,我便開車迴城了。


    這依舊是我熟悉的城市,依舊是鮮活而熱鬧的人們,到處都充滿了勃勃生機,我在他們之間穿行而過,皮膚上沾滿恐懼,心頭一片荒涼。


    第十三章 預言


    聽到窗戶打開的聲音,葉紫君心裏咯噔一下,連忙放下正在縫製的獸皮,光著腳跑到閣樓上,從一大堆鑰匙中慌亂地尋找著閣樓的鑰匙。鑰匙在手裏互相撞擊著,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響聲,她好不容易找到那把銀光閃閃的小鑰匙,將門打開時,閣樓上的小房間已經空無一人。她衝進房間,從打開的窗戶裏探出頭去,低頭望見姐姐頭上的獸骨頭簪在灌木叢中快速移動。


    “姐!”她大聲喊了起來,“快迴來!”


    姐姐迴過頭來望了一眼,很快又轉過頭去,似乎移動得更加迅速了。


    葉紫君搔了搔亂糟糟的頭發,在房間裏團團轉了一陣,猛然迴過神來,提起裙子衝到樓下,穿好草鞋,用一條獸皮索將裙子挽到膝蓋以上,又在柴房裏翻了一陣,翻出一個透明的水晶瓶子,對著光照了照,瓶子中仍留著大半瓶鮮紅的液體。她將瓶子朝腰上一插,便狂奔了出去。


    灌木叢中留下了姐姐頭發上濃鬱的香氣,沿著這香氣的方向,葉紫君跑出灌木叢,翻上一座山崗,然後又跳過了兩條小溪,這才看到前麵姐姐的背影。


    “姐!”葉紫君氣喘籲籲地喊著跑過去,姐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仿佛沒有聽到她的喊聲。


    “你幹嗎呢?”葉紫君將頭湊到姐姐麵前問。


    姐姐的眼睛冷靜得像一塊石頭,沉默地望著不遠處的房子,過了幾分鍾後,她似乎下定了決心,慢慢朝那房子走過去。葉紫君連忙從腰裏掏出水晶瓶遞給姐姐:“快喝了它!”


    姐姐一甩手,水晶瓶就掉到了地上。葉紫君慌忙將瓶子撿起來,上下搖晃了一下,發現瓶子沒有破裂,這才鬆了一口氣。


    “喂!”姐姐大聲朝著房子喊了起來。葉紫君覺得大為不妙,連連朝姐姐搖手叫她住嘴,同時拔出瓶塞來,將瓶中的液體朝姐姐嘴邊灌去。


    “呸!”姐姐被灌了一大口液體之後,猛地將嘴裏的液體吐了出來,看起來就好像吐了一大口血似的。


    “別攔著我。”姐姐還是用那種沒有起伏的語調說。


    實際上,葉紫君也已經攔不住她了,從那所房子裏走出幾個人,都是村子裏的熟人。他們看到葉紫君時,都笑著打著招唿,但是首先吸引了他們目光的,還是她的姐姐。


    “紫風又想說什麽?”一個男人皺著眉頭問。


    葉紫君還沒來得及阻止,紫風已經開口了:“這房子就要塌了。”


    葉紫君用手捂住了臉,哀歎了一聲。


    “哦。”那幾個人都笑了起來,這笑聲讓葉紫君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而紫楓似乎完全沒察覺到他們在嘲笑自己,臉上的表情沒什麽變化。


    “要塌了嗎?好的,我知道了,”先前說話的男人笑嘻嘻地道,“還有什麽。”


    “沒有了。”葉紫風認真地說。這迴,不等妹妹招唿,她便主動轉身往迴走,葉紫君踉蹌著跟在她身後,從房子那邊傳來人們肆無忌憚的嘲笑聲,葉紫君隻恨自己的腳步不能更快一點,好逃離這種屈辱的境地。而姐姐仍舊沒有察覺到這一切,她維持著不緊不慢的速度,時不時彎腰摘上一朵花。


    “姐,你為什麽總要說些別人不喜歡聽的話?”葉紫君拽下一把灌木葉子在手裏揉著,煩躁不安地問。


    “不管喜不喜歡聽,真話總是要說的。”紫風說。


    “什麽真話?你說的話從來就沒有變成真的。別人都把你當笑話看,你不知道嗎?”葉紫君想起以前姐姐說的種種難聽的話,尤其是在幾次婚禮和祭祀上,大家都興高采烈,她忽然站出來說某人會死,某個地方會到塌之類的,讓所有的人都掃興,而事實上,她所說的沒有一次是真的。就為了這個,村子裏的人都討厭她,雖然她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也沒有人來向她提親,大家都說她是個烏鴉嘴烏鴉心的狠毒姑娘。現在,她已經過了適婚的年齡,家裏人都很為她著急,她卻滿不在乎,依舊脾性不該,專門喜歡挑難聽的話來說。


    對葉紫君的話,紫風沒有迴答,隻是專心編織著手裏的花環,仿佛世界上再沒有比編織花環更重要的時候了。每次看到她這樣漠然的神態,葉紫君心裏都忍不住湧上一股恨意,恨不得將瓶子裏的藥水直接灌到她嘴裏。這藥水是村子裏的巫師特意為紫風配置的,據說喝了之後,兩個小時內不能發出任何聲音。為了避免紫風說那種討人嫌的話,爸爸媽媽和紫君都絞盡腦汁,每次覺得她要說什麽不好的話時,總想騙她把藥水喝下去,可她一次也沒上當,況且她要說那種話之前也沒有任何預兆,誰也摸不準她的規律。


    兩人默默地走迴了自己家的樹皮屋,紫風和往常一樣走上樓去關上門,不和任何人說話,紫君獨自在樓下生著悶氣。


    爸爸媽媽都去走親戚去了,今晚不會迴來,一肚子的怨氣無處訴說,紫君隻好狠狠地朝灶台裏添著柴火,讓火熊熊燃燒,仿佛要把屋頂掀翻似的。她煮了點白米飯,又煮了一條魚、一盤肉蜘蛛,另外熬了一大鍋湯,將所有的食物擺到桌上後,沒好氣地大聲喊:“姐,吃飯了!”


    “來了。”紫風沒有語調起伏的聲音傳了下來。


    聽到這聲音,葉紫君心裏更加生氣,不知不覺間,手指觸到腰間的水晶瓶,一個念頭猛然冒了出來——這水晶瓶裏的藥,到底有沒有效果呢?自從巫師拿來之後,還從來沒有實驗過……她不由自主地抬頭朝樓上看了看:閣樓的門依舊緊閉著,紫風是個慢性子,不會這麽快就下來,如果她要做些什麽,還有時間……


    我要做什麽呢?她的心怦怦直跳,腦子仿佛木了一般,鬼使神差地便將瓶塞拔了開來,將一小半紅色的液體倒盡了湯裏。紅色的藥水在湯中十分醒目,她用大木勺攪了好幾下,這紅色才慢慢散開,看不出來了。她將水晶瓶重新塞好,用力插到腰間。做完這些之後,她覺得手有些發抖,心裏空空的似乎沒有著落,隻好拚命用抹布擦著桌子和灶台來掩飾自己的心慌。


    紫風下來以後,兩人開始吃飯。和往常一樣,紫風首先舀了一大碗湯準備喝,紫君心慌不已,好幾次準備說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眼看著紫風喝完一碗湯後,又準備再喝第二碗,紫君實在忍不住了:“姐,別喝這麽多湯,吃點飯。”不容紫風說什麽,她便搶過碗去,滿滿盛了一大碗飯。


    剛吃了幾口飯,紫君忽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似乎有一張網從天而降籠罩在自己身上,塵世間的一切都被阻擋在這張透明的網外。網漸漸收緊,身體內多餘的東西正被逐漸擠壓出體外,她覺得自己正在縮小,慢慢地變成一個渾圓的球體飛入自己身體內部——她知道那就是自己原本應當具備的形狀。無數彩色的氣體正從身體中逃逸出去,最後什麽也不剩下,坦坦蕩蕩的一片心胸,望不到邊際。她望見這屬於自己的心胸之內,漸漸如煙似霧地騰起一些幻像,如同水中的倒影,在遙遠的地方搖擺不定。她辨認出幻象之中的地點,就是村邊的小河,小男孩羅華提著他的玩具木桶,一搖一擺地朝河邊走去,蹲下身,舀起一桶水,正要往迴走時,忽然腳下一滑,落入了水中。水麵上濺起大朵的白色水花,隨後是一圈一圈的漣漪,沒多久就恢複了平靜。她驀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忍不住張嘴尖叫起來。在張嘴的那一瞬間,她感到自己仿佛一直潛在水中,世界全部都在水中,無數彩色的光華水一樣湧進她的嘴裏,她咕嘟咕嘟地說不出話來,隻是揮舞著雙手,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迅速膨脹起來,最後砰地一聲響,她驀然睜開了眼睛。


    她發現自己仍舊坐在桌邊,手裏的筷子舉在半空中,剛剛夾的一小塊魚肉還冒著熱氣。剛剛所發生的一切似乎隻是自己的幻覺。對麵桌上的姐姐,正睜著一雙迷惘的眼睛,似醒非醒地看著自己。


    “羅華!”姐姐渾身一震,眼神恢複了清明,手朝桌子上一按,放下碗就朝外走。


    葉紫君心裏咯噔一下——姐姐怎麽會突然說出羅華的名字?


    “羅華怎麽了?”她強作鎮定地問。


    “他會被淹死。”姐姐匆匆地朝外走著,“我得去告訴他家裏人,這樣……”最後兩個字發出一種古怪的沙啞聲音,仿佛鐵器劃在石頭上,隨後,紫風張大著嘴,再也說不出話來。她說的話讓葉紫君臉色霎時變得蒼白,沒有留意到姐姐的異狀,紫君急忙問:“你怎麽知道他會淹死?”


    紫風徒勞地翕動著嘴唇,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她用雙手不斷著撫摸著咽喉,疑惑地眼神在紫君身上掃來掃去,最後停在了紫君的腰間。那目光似乎發出灼熱的光來,讓紫君渾身一熱,她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腰間,看到正在水晶瓶裏晃蕩的紅色液體,這才猛然醒悟過來:姐姐的藥性發作了。


    她幾乎忘了這事。


    她手忙腳亂地靠近姐姐,拍了拍她的肩膀之後,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看到姐姐努力想說話卻什麽也說不出來的樣子,她已經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了。姐姐已經知道是怎麽迴事了,這從她的眼睛裏可以看出來——從姐姐的眼睛裏還可以看出,她並沒有責怪自己,這反而讓紫君更加內疚了。


    過了好一會,她才從這種慌亂和內疚之中安靜下來,這是因為姐姐也突然安靜下來,不再掙紮著朝外走了。姐姐凝視著她,朝她無聲地張著嘴。


    “luo——hua。”姐姐的唇型似乎是在說這個意思。


    “什麽?”她仔細辨認著。


    “luo——hua。”姐姐緩慢而誇張地動著嘴唇。


    什麽?


    落花?騾話?紫君猜了好一會,猛然明白過來——羅華!姐姐要說的是羅華!


    “羅華?”她試探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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