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打算送你迴家,你沒意見吧?”沙總又問。


    一聽這話,趙方總算抬起了頭,連連點頭:“我要迴家,我不想呆在這裏了,這裏……”話到嘴邊,他猛然一呆,似乎想到了什麽,停頓了一下之後才接著說:“我不適應這裏。”


    “那好,”沙總點了點頭,“我們本來打算讓你家裏人來接你,剛才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有人接,要不還是讓張平送你迴去?”


    趙方看了看我,想了半天之後,緩緩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吧,”沙總站起身來,“趁天還沒黑,早點送他迴去,”他湊到我麵前,壓低嗓門道:“他看來精神有問題,早迴去早了事。”我點了點頭。


    走到門口時,沙總又說:“你今天開了一天車,讓老趙跟你一起去吧,中間也好換個手。”我還沒來得及迴答,趙方已經觸電般地顫抖起來,飛快地說:“不!”我們愕然望著他,他連咽了好幾口唾沫,才慢慢道:“我隻想讓張平一個人送我。”


    “好吧。”我點點頭。一個人就一個人吧,趙方雖然精神有毛病,但目前看來還很聽我的話,隻不過是路上累點罷了。


    我們返迴辦公室,老趙迎上來,趙方立即躲開他。老趙苦笑一聲,跟我打了個招唿,又對趙方說了聲“好走”,便先下班了。趙方到角落裏提起他那個還沒來得及打開的旅行袋,跟在我身後也出了門。


    就這樣,從把他接來到現在,不到兩個小時,我又要把他送迴去了。到車庫的路上,趙方一直低著頭,任何人經過他身邊,都會引起他一陣痙攣。直到我們坐進車中,他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坐好,我把車子發動,離開了公司大樓,他才抬起頭來。我怕刺激他,加上自己也懶,就沒跟他說話。他眼睛呆呆凝視著前方,似乎也沒心思和我說話。


    車子開了一陣,趙方的眼睛活動起來,他眼睛朝上朝下朝左朝右四處打量,好幾次甚至會過頭望著車後,臉色蒼白,表情嚴肅,嘴唇抿得發青。我問他在看什麽,他什麽也沒說。


    一直到我們駛離城區,逐漸進入無人的山間,他才開口了。


    “張平。”他忽然喊了我一聲。


    不知道為什麽,他這麽一喊,我忽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倒不是因為他的聲音陰森恐怖或者有其他什麽怪異的腔調,正相反,他的聲音十分冷靜,音調不高也不低,就是這樣,反而讓我莫名地感到有些恐懼。


    “嗯?”我用餘光打量著他。他看起來似乎放鬆了很多,臉色也恢複了點紅潤,隻是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仍舊在敲鍵盤般的抖動著。


    “那城裏的人都死了。”他說。


    “你剛才也看見了,一路上我們看到的都是活人。”我說。


    他搖了搖頭,苦笑一下:“不是那樣的。”他朝我投過來一個複雜的眼神,讓我幾乎認為那是同情了:“你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是活的,但是你沒看到他們的時候,你知道他們是什麽樣?”


    “你是說我沒看到的時候他們就死了?”我胡亂和他搭話。趙方的精神有毛病,這點是絲毫不用懷疑的,但現在就我一個人和他在一起,我不敢說他看錯了,隻好小心地順著他來,否則他突然發起瘋來,我未必能控製得了局麵。看看四周的青山,還有一個小時就能到他們村了,熬過這一個小時問題就解決了。


    “是的。”他點了點頭,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隻要是你看不到的地方,他們全都變成了死人——這一路上都是這樣,在車子後麵,還有其他你望不到的地方,那些人前一分鍾從你眼前經過時還活蹦亂跳,後一分鍾就好像被人點了穴道,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我本來以為老趙不是死人,沒想到我跟他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也突然就不動了——全部都是這樣,每個人都突然就不動了,連眼珠都不動了……”他詳細描述著他見到的情形,我聽了個開頭,後麵的就沒仔細聽了。山路不太好走,已經差不多六點鍾了,天色逐漸黯淡下來,青山的邊緣仿佛融化了一般,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從車窗外吹來帶著樹葉和泥土氣息的冷風,把頭發和睫毛吹得一片模糊。我側眼望望沉浸在敘述中的趙方,問他冷不冷,他仿佛沒聽到這句話,仍舊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把窗戶搖了上來,將車內的燈打開,外頭顯得愈發黯淡了。


    等他說完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下來,四周漆黑一團,隻有車前燈照著麵前的一小段路麵。趙方的聲音停止以後,車內陷入一種可怕的沉靜,讓我有些無法適應,甚至感到某種恐懼。我清了清嗓子,沒話找話地問:“還差半個小時就到了。”


    趙方沒接腔,我感覺到他一直在凝視著我。我凝視著前方。前方的黑暗形成一種奇怪的局麵,仿佛黑暗是個整體,而這一點車前燈的燈光,就像是一把小刀,慢慢地把它撕開,然後這黑色的整體在我們身後又慢慢合攏,像水一樣包圍著一切。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趙方的凝視,也屬於這黑暗的一部分。


    “也難怪你不相信我的話,”趙方忽然開口,讓我的心無端狂跳了幾下,“他們就在你身邊死了,但你什麽也看不到,換了是我,我也不信。”


    “你就要到家了,高興嗎?”我強行轉換著話題。


    “高興。”趙方說,“我隻是同情你,一個人住在那樣的城市裏,四周一個活人也沒有,真是可憐。”這話說得我全身都嗖嗖地冒冷氣,雖然明知他是瘋人說瘋話,但稍微想象一下那種情形,就讓忍不住汗毛倒豎。為了減輕他這話帶來的影響,我打開了收音機,交通頻道正在播放著新聞,播音員悅耳的女聲,讓車內的陰森氣氛一掃而空。


    “如果那裏的人都死了,那麽誰在播音?”雖然覺得不該刺激趙方,我還是這麽問了一句,自己也無法說清楚這麽問是出於何種心態。


    “我不知道。”趙方疑惑地緊蹙著眉頭。


    “還有,你說他們在我看不到的時候都死了,但是這一路上,我都能聽到從車子四麵傳來的人聲,這又是怎麽迴事?就算看不到,至少我還能聽到。”我又想到了這麽一件事。


    “啊?”趙方的神情更加疑惑了,他撫摸著自己的一側太陽穴,沉思著道,“我不明白,但他們的確是一動不動——也許嘴還在動?”


    “假如嘴還在動,那就是沒死。”我說。


    “我不知道……”趙方徹底被我弄糊塗了,剩下來的時間裏,他完全沉浸在思考中,不時喃喃自語,再也沒有來打擾我。


    沒多久,我們便進入了趙方家所在的村莊。


    趙家村到處都亮起了燈光,將一棟棟農家樓房照得如同剪影般浮現在夜色中。進入村莊,趙方長籲了口氣。在他的指引下,我將車子直接開到了他的家門口。


    “你到我家住一晚吧,這麽晚了,你也不能迴去了。”下車後,他對我說。我想想的確如此,便給沙總打了個電話,說了下情況。沙總在那邊連聲說沒問題,讓我明天好好休息一天。放下電話,發現趙方正望著我的手機發呆,我朝他擺了擺手,他這才迴過神來。


    趙方家是一座帶院子的兩層樓,因為時間不晚,院子的門沒有關,我們直接走了進去。樓下的堂屋敞開著兩扇大門,能清楚地看到門內一張圓桌,周圍坐著四五個人在吃飯。趙方剛走到門口,還沒進門,裏頭的人發現了他,都站了起來。


    “方子,你不是上班去了嗎?怎麽又迴來了?”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說,從他和趙方相似的眉眼上,我猜出這是他父親。


    “我不喜歡那裏。”趙方說。他這麽說倒幫了我的忙,不然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件事。我一直在猶豫是否要將趙方精神故障的事情告訴他家裏人,到了這裏,我才決定什麽也不說——也許趙方真的隻是不適應那座城市,也許他以後不會再犯這樣的毛病了,沒必要讓他家裏人擔心。就算他以後再犯病,也很容易就被發現了,我說不說都一樣。


    趙方在家裏顯然深得寵愛,他這麽一說,大家沒有責備他一句,反而說不喜歡就別去,迴來種田也不錯。說了這麽幾句後,趙方的父親指著我問:“這位是?”趙方連忙對我們互相介紹了一番——趙方家一共有六口人,除了雙親和趙方之外,還有他哥哥嫂子和侄兒三個人。


    大家客套了幾句,這才坐下來吃飯。我正好肚子餓了,農家飯又異常香甜,這頓飯吃得很舒服。倒是趙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常常偷眼看他的幾個親人。


    吃過飯,又聊了一會,趙方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便跟著他走到了院子裏。


    “你站在院子裏別動。”他說。


    “好。”我知道趙方的意思,他是想看看我不在場時他的親人會不會也死掉。但願他不會看到那樣的情形,即便是幻覺,那想必也是相當可怕的。我掏出一支煙點燃,裝作欣賞天上的星星,仰著頭在院子裏走動,特意背朝著堂屋。


    趙方走了進去。


    差不多是一瞬間,他就跑了出來。他的腳步聲異常急促,還沒到身邊,我先聽見了他的喘息聲。這讓我心裏一沉:難道他在這裏也有同樣的幻覺?


    “沒事!”他跑到我麵前,那張興奮的臉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沒看到那種可怕的場麵。


    “沒事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子,什麽事?”他嫂子在堂屋裏大聲問。“沒什麽!”他朝堂屋內揮了揮手,又對我說,“我太高興了,”他的胸脯高高聳了一下,表示他出了一口長氣,又說,“我現在不能進去,不然他們會覺得我很怪,我在這裏站一陣。”


    “好。”我遞給他一根煙,被他拒絕了。


    我們安靜地站在院子裏,透過院子的荊棘籬笆望著田野。


    “還是這裏好,”趙方說,“這裏最安全,雖然我常常覺得孤獨,但還是這裏最安全,”他看了看我,“要不,你以後也別走了,就留在這裏吧?”


    “那怎麽可能?”我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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