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也是客麽。”蘇秦大笑起來,指指大門,“此處不是待客之地,大良造,請!”


    公孫衍拱手讓道:“蘇子先請!”


    二人攜手步入廳中,分賓主坐定。


    公孫衍望著蘇秦,不無感慨:“蘇子,鹹陽一別,竟是一年多了!”


    “是啊,”蘇秦也是感歎,“在鹹陽之時,承蒙大良造錯愛,在下每每思之,不勝感激!”


    “慚愧,慚愧!”公孫衍連連搖頭,“都是在下無能,屈待蘇子了!”


    “說起這個,”蘇秦嗬嗬笑道,“在下萬謝也不及呢。”


    “哦?”公孫衍驚道,“蘇子曆盡委屈,還要萬謝?”


    “在下謝的正是這個。”蘇秦侃侃言道,“不瞞公孫兄,若是在秦得誌,在下就不會反思,也悟不出合縱之道。”


    “說起合縱,在下倒有一慮,不知蘇子願聽否?”


    “公孫兄請講。”


    “蘇子倡導合縱,用心良苦,在下甚是歎服。蘇子從高處著眼,低處入手,處處可見過人魄力,亦令在下歎服。隻是,蘇子忽略一事,就是人心不一。在下琢磨過蘇子的合縱方略,所論無非是勢力製衡。蘇子反對秦人,因其以法治眾,以力服人。可蘇子所為,不也是以勢壓人嗎?”


    蘇秦嗬嗬笑道:“公孫兄這是誤解在下了。在下倡導合縱,並不重於以力服人,而重於以理服人。在下所講,隻求勢力製衡,不求勢力壓倒,因而不能說是以勢壓人。”


    公孫衍迴以一笑,駁道:“蘇子倡導三晉合一也就罷了,這又發展為六國縱親,隻以秦國為敵,難道不是以眾欺寡、以勢淩人嗎?”


    “在下此舉,對秦有百利而無一害,如何能是以眾欺寡、以勢淩人呢?”


    公孫衍苦笑一聲:“嗬,蘇子合天下以製孤秦,竟能說是對秦有百利而無一害,當真有趣!”


    “公孫兄這是假作糊塗了。”蘇秦嗬嗬笑道,“六國縱親,是六條心,秦國上下同欲,是一條心,六條心對一條心,若是打起架來,請問公孫兄,哪一方更勝一籌?”


    “如果六心合一,當然更勝一籌。”


    “公孫兄,兩軍陣前,能講如果嗎?”蘇秦反問一句,接上剛才的話頭,“六國雖合,卻如一盤散沙;秦雖一國,卻如一隻秤砣。一盤散沙對一隻秤砣,孰優孰劣,不消在下去說。再說,秦為四塞之國,山河之固,勝過百萬雄兵。莫說六國六心,即使六國協力攻秦,勝負也在伯仲之間,此其一也;秦有六敵,必上下同欲,厲兵秣馬,勵精圖治,除弊興利,以保持活力,對抗大敵,此其二也。合縱於秦有大利如此,卻無一害,難道不是好事嗎?”


    “這——”公孫衍倒是張口結舌了。


    “還有,”蘇秦似是餘興未盡,侃侃又道,“合縱旨在製秦,而不是滅秦。在下此前訴求帝策,圖謀以秦國之力兼並天下,所幸未付實施,否則,天下或將血流成河,有悖在下初衷。在下今求合縱,旨在建樹一個諸侯相安、列國和解、天下共治的全新格局,非以兵刃加天下。六國合縱隻是在下謀求的第一步棋,下一步就是與秦對話,尋求天下和解之道。不過,此為遠謀,眼下第一步尚未走定,第二步自也無從說起。在下訴諸公孫兄,還望公孫兄體諒。”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抱拳道,“蘇子遠圖大義,在下看低了。在下不才,不知能為蘇子做點什麽?”


    “輔助秦公,使秦強大起來。”


    公孫衍先是一怔,繼而明白過來,手指蘇秦,嗬嗬笑道:“好啊蘇子,真有你的!”又笑一陣,起身告辭。


    蘇秦送至門外,拱手笑問:“在下想起一事,甚想請教公孫兄。”


    公孫衍頓住步子:“蘇子請講。”


    “是個私事。”蘇秦湊前一步,故作神秘兮兮的樣子,小聲道,“敢問公孫兄,那日你去武安君府,都對龐涓說過什麽?”


    公孫衍也湊前一步,貼近蘇秦耳邊,以同樣神秘的語氣悄聲說道:“在下沒說別的,隻不過詳細講了蘇兄在列國的威名、合縱的招搖和排場。”


    待公孫衍說完,二人即手指對方,會心大笑起來。


    秦國使館位於蘇秦的館驛旁邊,相隔不過百步。公孫衍迴至館驛,坐下來,冥思有頃,使人召來公子華,問道:“孫子那裏可有動靜?”


    “自那夜之後,沒有人尋過孫臏。不過,在下方才得報,龐涓於今日退朝之後驅車至南街口,在廟前停車,進廟造訪孫子。”


    “龐涓?”公孫衍驚問,“他做什麽去了?”


    “在下不知,”公子華應道,“為防意外,黑雕不敢近前,是以未曾得知細情。”


    公孫衍思忖有頃,吩咐他道:“眼下三晉縱成,蘇子正在謀求齊、楚入縱。一旦六國縱成,秦國危矣!險關要隘可解一時之急,卻非長策。用兵在帥才,眼下能否得到孫子,至關重要。在下先走一步,稟報君上,謀求應策,你繼續留守此處,盯緊孫子,既要小心龐涓加害,又不能讓蘇秦得手。六國有龐涓,已成大害,再得孫子,禍莫大焉!”


    公子華點點頭,轉身離去。


    因邯鄲之西是綿延不絕的大形山和王屋山,道路崎嶇,賈舍人與張儀議定,選走南線,借道魏、韓,出朝歌、宿胥口,沿河水至洛陽,再入崤關、函穀關入秦。


    賈舍人駕了駟馬之車,采購一批趙、燕特產,多是名貴藥材,如麝香、參茸等物,裝滿兩隻箱子壓在車底,載著張儀、香女,不急不緩地駛離邯鄲,前往朝歌。


    就在賈舍人動身後的第二日,樗裏疾的使趙人馬也班師迴朝,選走的正好也是南線。走沒幾日,就已趕上他們。賈舍人見是他們,假作不識,將車馬讓於道旁。自此之後,雙方或錯前或錯後,一路上雖無一語,卻是同行,有時還會宿於同一客棧。


    三十餘日後,兩班人馬一前一後,於同一日到達鹹陽。


    樗裏疾直接趕至秦宮,覲見惠文公,將蘇秦如何設套羞辱張儀、如何又在張儀走後痛不欲生等情形詳細講了。


    惠文公聽畢,長歎一聲:“唉,寡人一念之差,痛失蘇秦。雖得張儀,不足喜也!”


    “君上,”樗裏疾急道,“據蘇子所薦,張儀之才斷不在蘇子之下。”


    惠文公苦笑一聲:“連蘇子自謙之辭,你也信了?”


    樗裏疾辯道:“君上,微臣以為,張儀之才確如蘇子所言。別的不說,單是助楚滅越之事,可見一斑。越國百年不振,隻在無疆治下崛起,能臣雲集,士民樂死,鋒芒直逼中原。張儀入楚不足兩年,卻助楚王一舉滅之,此等功業,亙古未有啊!”


    “愛卿不必說了。”惠文公甚是武斷地擺手打斷他,“此人若有大才,就不會在楚受陷,在趙受辱。由此可見,在楚,他不如陳軫;在趙,他不如蘇秦。”


    “這……”樗裏疾被惠文公的幾句話徹底搞蒙了,張口結舌,愣怔有頃,方才反應過來,跪地叩道,“君上,往事不可追。蘇子已不可得,我不可再失張子啊!”


    “好了,好了,寡人知道了。”惠文公掃他一眼,現出不耐煩的語氣,“你也起來吧,此番使趙數月,愛卿鞍馬勞頓,必也辛苦了,迴去將養幾日,再來上朝。”


    樗裏疾無奈,隻好告退。


    見他退出,惠文公咳嗽一聲,內臣閃出,哈腰候在一邊。惠文公頭也不抬,閉眼吩咐:“賈先生若是到了,速請他來!”


    內臣應過,急步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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