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想起琴師,想起他的絕唱,不禁黯然神傷,垂頭默哀一陣,幾乎是由喉嚨裏擠出一句:“是聽了一個人的琴聲。”頓有許久,又蹦出一句,“他彈得真好,堪稱天下第一琴。”


    賈舍人正欲傾聽下文,蘇秦卻是苦笑一聲,轉過話頭,抱拳道:“不說這個了。聽聞與張儀一道的還有一位姑娘,她是何人?”


    “是他夫人。”舍人應道,“此女是吳國前大夫公孫雄後人,其父公孫蛭為雪先祖之仇,與越王無疆對決,同歸於盡了。”


    “哦?”蘇秦大感興趣,“她叫什麽名字?”


    “公孫燕,天生體帶奇香,小名香女。香女聰明伶俐,一身武功,且心地良善,不但是個好夫人,更是一個奇女子。”


    “好啊!好啊!”蘇秦連讚數聲,“賢弟有此豔福,喜得佳偶,在下這也寬心了。”


    賈舍人怔道:“哦,蘇子緣何獨喜此事?”


    “因為在下欠他一個女人。”


    賈舍人正欲刨根問底,家宰袁豹進來,稟道:“主公,在下收下張子拜帖,約他明日複來。張子暴跳如雷,跺腳走了。”


    賈舍人笑道:“蘇子如此待他,莫說是張子,縱使在下,肺也讓你氣爆了。”


    蘇秦亦笑一聲:“賈兄,真正的好戲,尚未開場呢!”轉對袁豹,“明日諸事,可否齊備?”


    “迴稟主公,”袁豹稟道,“都齊備了。自辰時到午時,在下排得滿滿的。”


    “舞師來沒?”


    “來了。鄒兄引他們收拾場地,這陣兒正忙活呢!”


    “好!”蘇秦思忖有頃,複抬頭道,“秦人那兒如何?”


    “一切照舊,不過,前日又來一個貴族,樗裏先生對他甚是恭敬。”


    蘇秦轉對賈舍人笑道:“是公子華來了。聽說此人一直守在大梁,兩眼盯在孫臏身上,此番秦公卻派他來,看來已知張子到此,這是誌在必得了。”


    賈舍人驚道:“蘇子,你好像什麽都知道?”


    “嗬嗬嗬,”蘇秦笑過幾聲,“這是本性,幹一行,務一行嘛。”轉對袁豹,“知會樗裏先生,邀他明日午時到訪,就說本相請他觀看一出好戲。”


    張儀一口氣迴到店中,在廳中坐下,黑青了臉,唿唿直喘粗氣。


    香女料他又吃閉門羹了,本想勸慰幾句,卻也不知從何勸起,欲待不勸,看他那副樣子,實在難受,隻好陪他悶坐一會兒,小聲問道:“蘇兄還沒迴來?”


    張儀猛然跳起,歇斯底裏地一把抓過旁邊一盞銅鏡,狠狠扔到門外。銅鏡碰到廊柱,掉在地上,發出“哐”的一響。張儀朝地上猛跺一腳,發作道:“從今往後,你不許再叫他蘇兄!這種寡情少義之人,他不配!”


    銅鏡的響聲招來店家。一陣腳步聲過後,店家已到門口,拾起銅鏡,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對張儀小聲說道:“張子——”


    張儀臉色發白,顧自在那兒喘氣。


    店家將銅鏡複置原位,哈腰候了一時,試探著說道:“請問張子,相國大人他……沒有迴來?”


    “什麽沒有迴來?”張儀開口就如連弩發射一般,“他是不想見我!店家,你且說說,未進鬼穀之前,我們同榻共寢,八拜結義;入鬼穀之後,更是同門五載,是塊石頭,也暖熱了。可……可此人……”越說越氣,結不成句。


    “張子且請消氣,細細說來,”店家勸道,“難道是相國大人不肯相認?”


    張儀又喘一會兒,將這日遭遇細細講了。


    店家聽完,非但不怪,反倒嗬嗬樂道:“這是好事,張子氣從何來?”


    “此等慢待,還是好事?”張儀猶自氣鼓鼓的。


    店家依舊嘻嘻笑道:“張子有所不知,相國大人是這邯鄲城裏最忙之人,可說是百事纏身,日理萬機。在下聽說,相國大人連吃飯也不得安閑,一餐三吐哺呢!張子屢去不見,並不是新鮮事。再說,相國大人既已接下張子名帖,又約張子會見的時辰,已是破例了的,別人求都求不上,張子卻在這裏生大氣,為的哪般?”


    張儀細細一想,店家說的也還在理,輕歎一聲,搖頭道:“唉,店家有所不知,若是換個位置,是此人來投在下,莫說是韓國使臣,縱使君上召見,在下也要拖他半日!”複歎一聲,“唉,也罷,不說這個了。且待明日會他,看他如何說話?”


    翌日晨時,張儀早早起床,洗梳已畢,在廳中悶坐一會兒,靈機一動,尋到店家,要他弄一套破衣爛衫來。


    店家納悶,抱拳問道:“請問張子,破爛到什麽程度方為合宜?”


    張儀略想一下:“街頭乞丐的穿著即可。”


    店家不知何意,使小二去尋。小二出門,剛巧遇到一個乞丐,不由分說,扭他過來,將他身上的衣衫強行脫了,扔給他一套新衣。不料乞丐死活不依,光著膀子,又哭又鬧地討要爛衣。


    張儀走出來,接過爛衣一看,樂了,笑對乞丐道:“我說丐頭兒,你不要鬧騰。這身行頭,在下隻是借用,天黑之前還你。至於今日三餐,爺管你吃飽!”叫小二拿過幾隻饅頭,丟予乞丐。


    乞丐聽說隻是借用,也就寬下心來,甚不情願地穿上新衣,蹲在牆角啃那饅頭。


    張儀拿上破衣迴到房舍,脫下新裝,將爛衣三兩下套上,對準銅鏡左右扭動,上下察看一番,正自陶醉,香女從內室走出,見狀大驚:“夫君,你……這是幹啥?”


    “你來得正好!”張儀嗬嗬笑道,“看看大小,合身不?”


    香女急道:“夫君,你不要鬧騰了。今日去見蘇相國,怎能穿得像個乞丐?”


    張儀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在下此去,就是要臭他一臭!”對鏡又審一時,忽覺少頂帽子,尋思有頃,從衣架上拿過新冠,用力揉折,走到外麵泥地上摔打幾下,再揉一陣,方才戴在頭上,對鏡自視,樂道,“嗯,這下齊了!”


    香女苦勸不住,隻好由他袖了報牌,走出院門。店家瞧見,亦是驚慌,又是一番苦勸,張儀死活不聽,顧自去了。


    經過這番折騰,張儀趕至相府時,辰時已過,府前車水馬龍,甚是喧囂。趙國的達官顯貴,一個接一個,皆在門前候見。


    張儀抖起精神,昂首走至門前。門人見是乞丐,立即將他喝住。張儀從袖中摸出報牌,“啪”的一聲甩在地上。門人撿起,細細一看,方才認出是昨日約定之人。因有報牌,眾門人也不好趕他,商議一番,打開一扇小門,揖道:“先生,請!”


    張儀狠瞪他們一眼,本待罵他們幾句,見門前已聚一堆人,皆裘衣錦裳,掛金戴玉,睜著好奇的眼睛望著他,如看猴戲。張儀嘴巴張了幾張,強自忍住,從鼻孔裏哼出一聲,瞧也不瞧眾人一眼,走向正門,昂首挺胸,大步跨入。


    眾人震驚,無不目瞪口呆。眾門人一時怔了,待緩過神時,張儀已經大步走進院中。眾門人慌了,互望一眼,即有兩人飛身上去,攔住張儀,同時飛報家宰。


    袁豹急趕過來,見到張儀,微微一揖:“在下袁豹見過先生。”


    張儀視他衣著,知是家宰,亦迴一揖:“在下張儀見過家宰。”略頓一下,“你家主公何在?”


    袁豹斜他一眼,冷冷說道:“主公正在忙於國事,先生有何貴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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