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正襟危坐,睜大兩眼,眨也不眨地對肅侯好一陣凝視,方才抱拳說道:“為了一睹君上威儀。”


    滿座皆笑,趙肅侯更是開懷,傾身再問:“蘇子這可看清了?”


    “微臣看清了。”蘇秦點頭。


    “寡人威儀如何?”


    “微臣沒有看到。”蘇秦一字一頓。


    在座諸臣皆是一驚,肥義、趙豹麵現慍容。


    姬噲麵色微變,兩眼不解地望著蘇秦。


    唯有趙肅侯無動於衷,依舊保持微笑:“蘇子看到什麽了?”


    “慈悲。”


    這兩個字一出口,眾人無不釋然。


    趙肅侯微微點頭,嗬嗬笑道:“謝蘇子美言。”轉對眾臣,“寡人活到這個份上,本以為一無所有了,不想蘇子卻看出了慈悲。這兩個字,好哇,著實好哇,比威儀強多了。”再次轉對蘇秦,連連拱手,“謝蘇子美言!”


    蘇秦拱手迴揖道:“君上謝字,微臣不敢當。慈悲實出君上內中,微臣不過實話實說。”


    “好言辭!”趙肅侯點點頭,切入正題,“屢聽樓愛卿說,蘇子有長策欲教寡人,能得聞乎?”


    蘇秦思忖有頃,微微搖頭:“實在抱歉,蘇秦並無長策。”


    樓緩急了,目示蘇秦。


    趙肅侯略略一怔,微微笑道:“蘇子沒有長策,或有短策,寡人能得聞乎?”


    蘇秦再次搖頭:“蘇秦亦無短策。”


    趙肅侯真也愣了,掃過眾臣,見他們皆在麵麵相覷,因有前車之鑒,不知蘇子此番又賣什麽關子,因而無不將目光射向蘇秦。


    趙肅侯似已猜透蘇秦之意,輕輕咳嗽一聲:“蘇子既然不肯賜教,寡人隻好——”頓住話頭,假意欠欠身子,作勢欲起。


    果然,蘇秦適時插上一句:“君上,蘇秦既無長策,亦無短策,隻有救趙之策!”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趙肅侯重新坐穩,趨向蘇秦:“哦,趙國怎麽了?”


    “迴稟君上,趙國危若累卵,存亡隻在旦夕之間。”


    此話可就說大了,眾人不無驚詫地齊視蘇秦。


    座中一人眼睛圓睜,出聲喝道:“蘇子休得狂言,趙有鐵騎強弓,險山大川,百年來左右騰挪,北擊胡狄,南抗韓、魏,東退強齊,西卻暴秦,拓地千裏,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來累卵之危,存亡之說?”


    眾人一看,卻是新上任的上將軍趙豹。


    蘇秦微微一笑,朝趙豹拱手道:“趙將軍少安毋躁,聽蘇秦細說。人之安危在於所處環境,國之安危在於所處大勢。大勢危,雖有破軍殺將之功,難逃厄運,曾經強大一時的鄭國就是這樣亡國的。大勢安,雖有大敗卻無傷宗祠,泗上弱衛就是這樣求存的。趙地方圓兩千裏,甲士數十萬眾,糧粟可支數年,乍看起來堪與大國比肩。然而——”環視眾人,話鋒一轉,言辭驟然犀利,“趙有四戰四患,諸位可知?”


    眾人麵麵相覷,趙豹麵現怒容,嘴巴幾次欲張,終又合上。


    看到冷場,肥義插道:“是何四戰四患,請蘇子明言。”


    蘇秦侃侃說道:“四戰者,魏、秦、齊、韓也。諸位公論,自趙立國以來,與四國之戰幾曾停過?”


    舉座寂然,有人點頭。


    “四患者,中山、胡狄、楚、燕也。”


    一陣更長的沉寂過後,趙豹終於憋不住,冷冷一笑,敲幾喝道:“縱有四戰四患,奈何趙國?”


    蘇秦對他微微一笑,語氣不急不緩:“趙將軍說出此言,當為匹夫之勇。由此觀之,趙國之危,更在心盲。”


    趙豹忽地一聲推開幾案,跳起身來,手指蘇秦,氣結:“你——”


    安陽君白他一眼,趙豹看見,氣唿唿地複坐下來,伸手將幾案拉迴身前,因用力過猛,幾案在木地板上發出“吱吱”聲響。


    安陽君微微一笑,轉問蘇秦:“請問蘇子,何為心盲?”


    “迴安陽君的話,”蘇秦朝他拱拱手,“心盲者,不聽於外,不審於內也。趙國自恃兵強士勇,外不理天下大勢,內不思順時而動,與天下列國怒目相向,動輒刀兵相見,一味爭勇鬥狠。趙國長此行事,上下不知,宛如盲人騎瞎馬,難道不是危若累卵嗎?”


    蘇秦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棒子打下來,莫說是趙豹等武將,縱使一向以沉穩著稱的安陽君,麵上也是掛不住了,輕輕咳嗽一聲,緩緩說道:“依蘇子之見,天下大勢做何解析?”


    “大國爭雄,小國圖存。”蘇秦一字一頓。


    “請問蘇子,”肥義插上一句,“大國、小國可有區分?”


    蘇秦微微一笑:“人之強弱唯以力分,國之強弱唯以勢分。成大勢者為大國,成小勢者為小國。”


    “以蘇子觀之,”肥義接道,“今日天下,何為大國,何為小國?”


    “就方今天下而論,成大勢者,秦、齊、楚也,此三國當為大國。之於其他,皆為小勢,當為小國。”


    蘇秦又是出語驚人,眾人無不詫異。


    趙豹喝問:“敢問蘇子,難道霸魏也是小國?”


    蘇秦微微一笑:“魏乃強弩之末,其勢不能穿縞,如何敢稱大國?”


    趙肅侯微微點頭:“嗯,說得好!以蘇子之見,危在旦夕的不隻是趙國,韓國、魏國也在其中了。”


    “君上聖明!”蘇秦揖過,轉掃諸臣一眼,緩緩說道,“智者不出門,可知天下事。諸位皆是胸懷天下之人,請開眼觀之:方今天下,東是強齊,西是暴秦,南是大楚。齊有管桓之治,農藝之達,漁鹽之利,且風俗純正,士民開化,農桑發達,負海抱角,國富兵強;秦有關中沃野千裏,民以法為上,多死國之士,更得商於、河西、函穀諸地,成四塞之國,進可威逼列國,退可據險以守;楚得吳越諸地,方圓五千裏,民過千萬,地大物博,列國無可匹敵。此三國各成大勢,各抱一角,將三晉圍在中間。打個譬方吧,三個大國如同三隻餓狼,韓、趙、魏三晉如同三隻瘦鹿。三狼各抱地勢,將三鹿擠在中央,你一口,我一口,不急不緩地撕扯咬嚼,此所謂逐鹿中原。三鹿卻不自知,非但不去同仇敵愾,反倒彼此生隙,鉤心鬥角。天下大勢如此,能不悲夫?”


    蘇秦之言如一股徹骨的寒氣直透眾人,眾臣無不悚然,麵麵相覷,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姬噲、樓緩、趙雍等人也終於明白蘇秦的機謀,會心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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