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陽君斜他一眼:“你且說說,蘇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絕非無本之木。蘇秦在此危言聳聽,無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謀求錦衣玉食而已。”


    奉陽君又思一時,點頭道:“嗯,這話也還在理。不過,蘇秦眨眼之間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見,還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個奇才。”


    申孫眼珠兒一轉:“依小人觀之,蘇子言辭甚是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會受他蠱惑,動搖心誌,盡棄前功。”


    奉陽君略顯遲疑:“隻是,本公許他明日複來,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會要他來了。眼下百事待舉,本公哪有閑心聽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願聽他瞎扯,明日待他來時,小人自有打發。”


    奉陽君沉思良久,搖頭道:“不妥。本公允諾見他,他又守約而來,本公若是不見,就是食言,這事兒張揚出去,讓外人如何看我?”


    申孫眼珠兒又是一轉:“小人有一計,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聽他的蠱惑。”


    “你且說來。”


    申孫湊前一步,附耳低語有頃,奉陽君麵上漸現笑意,點頭道:“嗯,這倒好玩。明日之事,就依你所言。”


    翌日午後,蘇秦如約前來,早有申孫候著,引他直入後花園的聽雨閣裏。奉陽君依舊如昨日般坐在主位,蘇秦見過禮,於客位坐下,申孫坐於對麵席位,侍女依例端上香茶。


    蘇秦品一口香茶,放下茶具,抱拳直抒胸臆:“相國大人,昨日盡言鬼事,今日草民鬥膽言人事,可否?”


    奉陽君雙目微閉,麵帶微笑,點頭道:“請講。”


    蘇秦咳嗽一聲,侃侃言道:“相國在趙,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中大事皆由大人裁決,可謂是一唿百應,春風得意。不過——”話鋒一轉,目視奉陽君,打住不說了。


    奉陽君的臉上依舊掛著方才的微笑:“請講。”


    蘇秦再次咳嗽一聲:“蘇秦以為,月盈則虧,物極必反,此為萬物之理。相國大人雖然位極人臣,卻有大患在側。”再次打住話頭,目視奉陽君。


    奉陽君雙目微閉,微笑依然:“請講。”


    蘇秦略顯詫異,轉望申孫。


    申孫微微一笑,緩緩說道:“有何大患,請蘇子明言。”


    蘇秦收迴目光,再次轉向奉陽君:“眼下趙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強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謀河東。秦謀河東,必謀晉陽。晉陽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觀察奉陽君。


    奉陽君竟是絲毫兒未為所動,依舊麵帶微笑,兩眼微閉。


    蘇秦甚是惶惑,迴視申孫,申孫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反問他道:“請問蘇子,晉陽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蘇秦哂笑道:“依家老見識,不會連這個也看不出來吧!”


    申孫麵現尷尬,幹笑一聲,抱拳道:“在下愚笨,還望蘇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趙國大事盡決於相國大人。相國無視秦人野心,不僅將大軍屯於代郡,更將精兵兩萬調離晉陽。相國此番調動,必為秦人所知。秦人若於此時乘虛而入,晉陽或將不保。趙國臣民視晉陽為立國根脈,晉陽若是有失,國人必會怪罪相國大人。舉國怪罪大人,若是再無君上袒護,大人何能安枕?”


    蘇秦一席話,申孫聽得冷汗直出,抬頭急望奉陽君,見他仍與方才一樣,方長籲出一口長氣,輕聲問道:“敢問蘇子,可有應策?”


    蘇秦卻不睬他,依舊望著奉陽君:“依眼下趙之國力,西不足以抗秦,東不足以禦齊。因而,蘇秦以為,趙之上策,不在圖謀中山,而在合縱,首合燕國,次合韓、魏。三晉若合,西可圖秦,東可禦齊,南可抵楚。有此大勢,趙可高枕無憂。相國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將君上推入合縱主盟之位,上可保趙室萬世基業,下可保黎民安居樂業,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無虞,遠可流芳百世……”


    蘇秦侃侃而談,講得動容,奉陽君卻如一根木頭般毫無觸動,依舊是雙目微閉,麵呈微笑,表情木訥地望著蘇秦。


    蘇秦雖覺奇怪,但仍說道:“如果相國大人有此願心,蘇秦不才,願助大人成此大功。”言訖,目光不無期待地直射奉陽君。


    候有一時,大出蘇秦意料的是,奉陽君口中吐出的依舊是不痛不癢的兩個字:“請講。”


    蘇秦眉頭大皺,甚是狐疑,拱手道:“相國保重,蘇秦告辭。”徑自起身。


    奉陽君卻是無動於衷,依然端坐於地,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申孫急了,伸手觸下奉陽君的衣袖,奉陽君打個驚愣,急急睜眼,見蘇秦作勢欲走,拱手揖道:“蘇子所言,如雷貫耳,趙成受教了。”


    蘇秦還過一揖:“謝相國香茶。”


    奉陽君卻是答非所問:“請講!”


    蘇秦一下子蒙了,眼睛轉向申孫。


    申孫做出送客的動作,拱手笑道:“蘇子實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蘇秦退出,轉身離去,申孫略怔一下,急追上來,一直送至門口。


    蘇秦埋頭走出府門,停下腳步,迴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請家老明示。”


    申孫心知肚明,隻好將話頭挑開:“蘇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蘇秦納悶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國尚且動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國安危,相國卻無動於衷,家老可知其中原委?”


    “蘇子有所不知,”申孫略顯抱歉地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動心。昨日聽聞蘇子言辭,在下以為過於犀利,恐主公聽之,一則有傷主公貴體,二則恐於蘇子不利,因而力勸主公以棉絨塞耳。此計實為在下所出,不關主公之事,不敬之處,還望蘇子見諒。”


    蘇秦聽畢,如雷貫耳,一時竟是呆在那兒,好半晌,方才明白過來,仰天一聲長笑,朝申孫略略拱手,昂首闊步而去。


    迎黑時分,一個黑衣人匆匆走入列國驛館,對秦使樗裏疾耳語有頃。


    樗裏疾大是驚疑,抬頭急問:“他幾時來的?”


    “迴大人的話,”黑衣人稟道,“已來半月了。”


    “半月?”樗裏疾臉上一沉,橫眉責問,“你們是做什麽吃的,此人已來半月,為何現在才報?”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這些日來,眾弟兄將心思全都用在趙宮及奉陽君府、安陽君府裏了,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見他突然前去奉陽君府,今日複去,小人急查,方知他是蘇秦,急來稟報。”


    樗裏疾麵色稍懈:“起來吧。這麽說,也不能怪你。蘇秦住在何處?”


    “豐雲客棧。與他同住的還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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