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上,兩個半大的女孩子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個婦人守在旁邊,一刻不停地抹淚;


    ——戰場上,屍體橫七豎八,無人掩埋,一群群的烏鴉低空盤旋,紛紛落在腐屍上,呱呱直叫,爭相搶食;


    ——村莊的空場上,裏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婦女和兒童;裏正一個接一個地念著名字,從人群中走出的幾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過花甲的老人;


    ……


    就在蘇秦的心眼隨著悲憫、淒婉的琴音浮想聯翩時,琴聲卻在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之後,戛然而止。


    蘇秦陡然一驚,猛然睜開眼睛,大叫:“先生,先生——”急急翻身爬起,推開房門,衝到穀場上,衝曠野裏高喊,“先——生——”


    四周靜寂無聲,仿佛這裏根本不存在琴聲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蘇秦要找什麽,“噌”地一下急躥出來,汪汪叫著,衝向一個方向。蘇秦緊緊跟在阿黑身後,邊跑邊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兒?”


    迴答他的隻有風聲和跑在前麵的阿黑的汪汪聲。蘇秦撒開兩腿,跟阿黑一陣猛跑,跑有一時,猛聽前麵再次傳來“嘭”的一聲弦響,繼而又是靜寂。


    阿黑叫得更歡了。


    蘇秦急奔過去,終於在幾裏之外的伊水岸邊尋到琴師。


    堤邊土坡頂上,琴師兩手撫琴,巍然端坐。


    蘇秦放緩步子,在離琴師幾步遠處,跪下,拜過幾拜,輕聲叫道:“先生!”


    琴師一動不動,也不迴答。


    “先生!”蘇秦又叫一聲,琴師仍舊端坐不動。


    蘇秦起身,走前幾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蘇秦叩見!”


    仍然沒有迴複。


    蘇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師跟前,見他兩眼緊閉,已經絕氣。方才那聲沉悶的“嘭”聲,是他用最後的生命彈出的絕響。


    蘇秦跪在地上,泣道:“先生——”


    一輪新月彎彎地掛在西天。夜風拂來,並無一絲兒寒意。


    蘇秦環視四周,見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個大彎,俯瞰河穀,兩端望去,皆是寬敞而暢直,旁有兩棵老樹和幾束荊叢,實乃一處風水寶地。


    蘇秦知道,這是琴師為自己尋到的最後安息之地,隨即迴家,拿來一把鐵鏟,在坡上一鏟接一鏟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陰風習習。


    蘇秦越挖越深,一直挖至丈許,方才爬上土坑,將琴師抱下,再將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擺在他麵前,讓他永遠保持撫琴姿勢。


    蘇秦在墓中朝他又拜三拜,複跳上來,一鏟一鏟地培土。


    及至東方發白,一座新墳堆突起於河坡。


    蘇秦迴到草棚,尋到一塊木板,研墨取筆,鄭重寫下“天下第一琴”五字,插上墳頭。


    做好這一切,蘇秦麵對木牌,複跪下來,對琴師訴道:“先生,這是您選定之地,請安歇吧。”又跪一時,複拜幾拜,聲音哽咽,“先生,您的訴說,蘇秦已知。您所看見的,蘇秦也看見了。您所聽到的,蘇秦也聽到了。”


    蘇秦再拜幾拜,慢慢站起,轉身走去。然而,蘇秦剛走幾步,身後傳來一陣沙沙的風聲,接著是一聲更響的“啪噠”。阿黑似是看到什麽,狂吠起來。蘇秦一驚,迴頭急看,他所立下的那塊木牌竟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風拔起,遠遠擱在一邊。


    見阿黑仍在狂吠,蘇秦喝住,不無驚異地走過去,拾起牌子,朝漸去漸遠的旋風深揖一禮:“先生,您不必過謙。蘇秦昨晚聽到的,堪稱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穀先生所彈,也不過如此。”言訖,重新迴到墳前,將牌子插迴墳頭,再拜幾拜。


    不及蘇秦起身,又一股更大的旋風再次襲向木牌。因蘇秦插得過深,木牌雖然未被拔起,卻被吹得歪向一側。蘇秦思忖有頃,抬頭一看,見不遠處有根約雞蛋粗細的枯樹枝,過去拾起。


    蘇秦手拿樹枝,走到木牌前麵,比量一下,兩端握牢,朝膝頭猛力一磕,隻聽樹枝“哢嚓”一聲脆響,折成兩截。


    蘇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撐木牌更合適一些。看著看著,蘇秦眼中閃出靈光,迅速起身,將折好的兩截樹枝合並在一起,再朝膝頭猛力磕去。許是用力過猛,蘇秦手捂膝頭,疼得齜牙咧嘴,手中的兩截樹枝卻依然如故。


    蘇秦再怔一會兒,一陣狂喜,扔掉一截,隻磕其中一截,樹枝再斷。蘇秦發瘋般四處搜尋,撿來一大堆粗細不等的枯樹枝,如法炮製,先單個折,再兩截合起來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最細的樹枝,隻要合並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並到一定程度,即使用盡全力,竟也折它不斷。


    蘇秦心中如同注進一束光亮,這些日來的所有迷茫盡在這一悟中悄然化解。


    是的,單枝易折,孤掌難鳴,這是連三歲孩童都明白的常識。然而,就是這個常識,讓蘇秦於頃刻之間,悟得了治理天下之道。蘇秦不無興奮地抱起被他折作一截截的枯樹枝,用力拋向空中。一段段枯樹枝隨著晨風飄落於墳前墳後。


    蘇秦朝墳頭緩緩跪下,連磕幾個響頭:“謝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拜畢,蘇秦起身,“呸呸”幾聲朝手心連吐幾口唾沫,搓上幾搓,掄起鐵鏟將墳頭新土扒開,複將“天下第一琴”的木牌深埋進去,再將新土細心堆起。


    蘇秦看了一陣,甚覺滿意,複跪下來,再拜道:“先生,即使鬼穀先生在此,也會許您這塊牌子。既然您不想張揚,晚生這也遵從您的意思,將牌子埋入土中,讓它永遠陪您。”


    蘇秦在墳頭又跪一時,起身,拍拍兩手,邁開大步,信心十足地走向不遠處的村落。


    當蓬頭垢麵的蘇秦容光煥發地走進村子時,阿黑在他身前蹦前跳後。一群孩子正在村邊玩耍,一個大孩子遠遠看到蘇秦過來,大喊一聲:“快跑快跑,瘋子來嘍!”


    眾孩子見到蘇秦,作鳥獸散,唯有天順兒怔在那兒,怯生生地望著蘇秦。


    阿黑跳到天順兒跟前,舔他,圍著他撒歡。天順兒卻不理它,隻將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著蘇秦。蘇秦走過來,蹲下,張開胳膊,小聲叫道:“天順兒!”


    “仲叔。”天順兒走前一步,怯怯地輕叫一聲。


    蘇秦朝他微微一笑,抱他起來:“天順兒,走,跟仲叔迴家去。”


    那個大孩子飛也似的跑向蘇家院落,邊跑邊叫:“不好嘍,瘋子把天順兒抱跑了!”地順兒、妞妞及另外兩個孩子則不怕他,跟在後麵,不遠不近地保持距離。


    蘇秦抱著天順兒還沒走到家裏,左鄰右舍早已圍上,沒有人說話,大家無不大睜兩眼,直盯盯地望著叔侄二人。正在院中修理農具的蘇厲、蘇代聞聲走出院門,未及說話,蘇厲妻就已從灶房裏衝出,看到蘇秦將天順兒抱在懷裏,竟是傻了,愣怔半晌,朝地上撲通一跪,不無驚恐地結巴道:“他……他仲叔,您別……天順兒,快……快下來!”


    天順兒見娘這麽跪下,不知發生何事,從蘇秦懷中出溜下來,向娘走來。蘇厲妻一見,不顧一切地飛身撲出,將天順兒一把摟在懷裏,好像他剛從虎口裏脫險似的。


    蘇秦望她一眼,神態自若地走過來,對蘇厲揖道:“大哥。”


    蘇厲見他瘋病已好,迴揖道:“二弟。”猛然想起昨日那個老人,“老人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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