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瘋?”瘦男人瞪眼說道,“有好房子不住,娶來新媳婦不睡,整日裏跟一條黑狗住在露著天的草棚裏,臉也不洗,衣也不換,一個月來從不出門,要麽傻坐,要麽自說自話,一眼看上去,頭發亂蓬蓬,胡子黑茬茬,三分像是人,七分像是鬼。這且不說,我剛聽說,他還拿鐵錐子紮大腿,紮得兩腿血淋淋的,少爺你說,他這不叫瘋叫啥?”


    陸少爺急問:“他為啥拿錐子紮大腿?”


    瘦男人順口應道:“聽說是他在捧讀竹簡,讀得困了,就拿錐子紮。”


    “嗯,”陸少爺連連點頭,“這故事好。待會兒迴到家裏,講給老頭子聽去。老頭子一天到晚逼我讀書,我要叫他看看,讀書讀成這個樣子,究竟有個啥好?”略頓一下,陡然想起什麽,拿眼掃一圈,“聽說這幾日茶坊裏來個琴手,他要彈琴,連牛羊都流眼淚,可有此事?”


    瘦男人點頭。


    “人呢?”陸少爺四處張望。


    瘦男人朝門口處努努嘴,眾人也都不約而同地望向那兒。陸少爺抬眼一看,果見那裏蜷縮一個衣裳襤褸的老人。老人的眼皮眨動幾下,掙紮著站起身子。


    見是一個老乞丐,陸少爺眉頭微皺,自語道:“我道是個體體麵麵的琴師呢,咋能是個討飯的?”轉頭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個琴師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點頭。


    陸少爺眉頭再皺一下,張口叫道:“嗨,老家夥,本少爺隻顧聽這一樁奇事,差點將正事忘了。我家老頭子聽說你彈琴彈得神,叫本少爺請你府上彈幾曲,”從袖中摸出一把銅錢,揚手拋到老人跟前,“這是賞錢,你點好了!”


    琴師似是沒有聽見,睬也不去睬他,更沒有看那一地的銅錢,隻是佝僂起身子,吃力地站起來。瘦男人匆匆起身,趕過去扶住琴師。琴師看他一眼,彎腰拿起琴盒,抱在懷裏,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陸少爺急了,起身追上幾步:“老家夥……不不不,老先生,你站住!”


    琴師仍未睬他,顧自朝前走去。


    陸少爺又追幾步,大叫道:“老先生,本少爺賞你一金!不,三金!”


    琴師仍舊沒有頓住步子。


    陸少爺一怔,猛一跺腳,朝琴師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個老東西,不識抬舉!”


    真還應了麻姑的估算。到第三日上,天剛放亮,蘇代妻就捂住肚子哎喲起來。蘇代急了,急喊蘇姚氏。蘇姚氏也早聽到叫聲,走到門口了。


    “代兒,快叫麻姑來,聽這聲音,是要生哩!”蘇姚氏吩咐道。


    蘇代二話沒說,拔腿就向門外跑。蘇厲妻、小喜兒也都聞聲趕來,蘇姚氏吩咐小喜兒燒水煮飯,讓蘇厲妻與她守在屋裏,做些應急準備。蘇厲見眾人忙活,自己插不上手,更是聽不得弟媳婦的呻吟,索性拿上農具,下田幹活去了。


    不消一刻,麻姑風風火火地緊跟蘇代走進院子,進門就叫:“老姐兒哩!”


    聽到麻姑的聲音,蘇姚氏鬆下一口氣,笑嗬嗬地迎出來:“是他嬸兒來了,快快快,屋子裏請!”


    麻姑笑道:“不瞞老姐兒,天不亮時妹子做個好夢,生生笑醒了。妹子起身走到院裏,正在思忖夢裏的美事兒,你家老三就上門來喊了。”嘴上說笑著,腳下竟是未停步子,噌噌幾下走進裏屋,來到蘇代妻的榻邊,摸摸她的肚子,又聽一陣,笑道:“是著哩,小家夥這陣兒憋不住,這要鑽出來哩!”


    聽到麻姑的聲音,眾人一下子輕鬆許多,蘇代妻的呻吟聲也低緩下來,衝她微微笑道:“麻姑,你一來,我就安心多了。”


    麻姑拍拍她的肩膀,嗬嗬笑道:“好閨女,有麻姑在,你就一百二十個放心!不瞞你說,這方圓十裏,哪一家的後生小子、黃花閨女不是打麻姑這雙手裏來到世間的?”


    眾人齊笑起來。


    大家折騰半晌,小家夥卻似並不著急,一直鬧到卯時,仍舊不肯露頭。蘇代妻也似倦了,呻吟聲高一聲低一聲,顯得有氣無力。


    麻姑安撫她道:“好閨女呀,你莫要哼了,閉上眼睛,把力氣攢下來,待會兒生娃子用。”扭頭吩咐蘇厲妻,“蘇厲家的,你把水再熱一熱。”轉對蘇姚氏,“老姐兒,你去燒碗蛋湯,放十顆大棗,棗子要煮爛一點。”略頓一時,似是想起什麽,“咦,怎麽不見小喜兒呢?”


    蘇厲妻接道:“二妹子在灶房裏燒火呢。”


    “叫她過來!”麻姑似在下命令。


    蘇厲妻出門,不一會兒,引著小喜兒走進蘇代家的院子。


    聽見腳步聲,麻姑迎出來,劈頭嗔道:“我說小喜兒呀,麻姑啥時候得罪你了,來這麽久,也不見你打個照麵?”


    小喜兒囁嚅道:“我……我……這不來了嘛。”


    “來來來,閨女,讓麻姑看看。”麻姑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拉過小喜兒,將她上下打量一遍,衝她道,“張嘴,伸舌頭來。”


    小喜兒不知所措,張嘴伸出舌頭,麻姑看看舌苔,怔道:“這是咋哩,二小子迴來這麽久了,仍舊沒個動靜!”換過口吻,嗬嗬笑幾聲,“閨女呀,這兒沒有外人,對麻姑說說,你這肚子,啥時候用得上麻姑?”


    此話自是戳在小喜兒的痛處,但眼下好事將近,她不好哭,也無法落淚,隻好低下頭去,咬牙不語。


    麻姑似也明白過來,罵蘇秦道:“二小子真不中用,閨女嫁他六七年,縱使一塊沙荒地,也該長出棵苗子來!”


    “麻姑呀,”蘇厲妻嗬嗬一笑,陰陽怪氣道,“你可不能往小處瞧人。二妹子要麽不生,要生就是龍鳳胎!”


    “這敢情好!”麻姑也笑起來。


    小喜兒臉上實在掛不住,兩眼一濕,埋頭出門,一溜兒跑進自家院裏,伏在榻上,將被子蒙住頭,使足勁哭了個痛快。


    在這當兒,蘇代妻大聲呻吟起來,羊水流出。麻姑、蘇姚氏全力以赴,不消半個時辰,終於聽到嬰兒的啼哭聲。


    一直在大椿樹下來迴踱步的蘇代聽到啼哭,驚喜交集,三步並作兩步走進自家院中,正欲進屋,差一點撞到從內室走出來的蘇厲妻。


    蘇代趕忙止住步,心裏一急,話也說不好了:“大嫂,生沒?”


    蘇厲妻白他一眼:“娃子都哭了,還能沒生?”


    蘇代木訥地撓撓頭,尷尬地笑笑:“是是是,大嫂,代弟想問,是跟小弟一樣呢還是跟他娘一樣?”


    蘇厲妻撲哧一笑:“就說是男娃女娃得了,這還拐彎抹角哩!跟你說吧,大嫂早說是個官人,還能有錯?”


    蘇代拱手,長揖至地:“謝大嫂了!”揖畢,不無興奮地朝地上猛力一跺,扭身就朝堂屋奔去,一口氣跑到蘇虎榻前,跪下急道:“阿大,喜了,是個男娃兒!”


    蘇虎咧嘴笑幾聲:“聽出來了!那哭聲一出,阿大就知道是個扶犁把子的!”嗬嗬又笑幾聲,“代兒,告訴你娘,給你媳婦多打幾隻蛋,將那隻不生蛋的母雞也殺了,燉給她喝!”


    自中風以來,這是蘇虎首次現出笑臉。


    望著阿大開心的樣子,蘇代聲音哽咽,點頭道:“代兒記下了。阿大,娃兒等著您給取名字呢!”


    蘇虎嗬嗬一樂,笑道:“阿大早想好了,天順了,地順了,這個娃子就叫年順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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