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應聲喏,拍馬沿官道馳去。公子華跳上馬,行不過二裏,將到小秦村時,果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在晃。公子華勒住馬頭,遠遠地望著那團影子。


    影子跌跌撞撞,已經走不動了。沒走幾步,影子腳下一滑,倒在地上,掙紮著想爬起來,連試幾次,未能爬起。公子華正自揪心,影子移動了,是慢慢地向前爬行。


    爬有一時,影子終於爬至村頭一戶人家,扶住門框,吃力地站起來,似是在用最後一絲力氣打門。


    有狗狂吠起來。


    聽到狗叫,那團影子似是再也支撐不住,“咚”的一聲倒在地上。公子華正要策馬上前,狗叫得更加厲害。不一會兒,院中現出亮光。


    望見亮光,公子華籲出一氣,撥轉馬頭,追趕眾騎手去了。


    除夕之夜。


    老秦人有年終守歲的習俗,身體好的一宵不睡,一直守到雞叫,等候趕早拜年的客人。


    獨臂漢子一家老小自也未睡,圍坐在堂房的爐火周圍聽老丈講笑話,時不時爆出一陣哄堂大笑。老秦人講吉利,年夜守歲時,不能說喪氣話,隻能說吉利話,最好是講笑話。笑聲越多,越吉利。因而,即使最嚴肅的人,在大年夜裏,也往往會幽默幾句。


    老丈正在講述自己年輕時進山打獵,夜裏誤將一頭花豹當驢騎了。這事兒一聽就是編的,老丈卻講得有鼻子有眼,還說原要將它騎迴家的,天亮一看,竟然是頭花豹,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緊緊地抓住花豹的脖子,死也不敢跳下。花豹急了,為了掀他下去,隻在林中沒命地轉圈子,最後竟將自己轉暈了。他跳下來時,那花豹仍在空地上轉。他趁它轉圈,趕緊逃出林子。老丈講得煞有介事,有驚無險,聽得眾人唏噓不已,開懷暢笑。


    眾人正在大笑,聽到外麵狗在大叫,老丈頓住話頭,秋果故作一驚,望著老丈道:“阿爺,別是那隻花豹這陣兒暈到咱家門口了吧?”


    眾人複笑起來。


    狗又大叫,老丈側耳聽了聽,搖頭道:“不是花豹!想是誰家弄錯時辰,這陣兒拜早年來了!”


    秋果笑道:“這還早咧,阿爺就想收人家的頭!”


    聽到狗仍然在叫,獨臂漢子站起身來,打開房門。秋果一見,又蹦又跳地跑到前麵,走到院門前,打開柴扉,卻什麽也未見到。秋果又望一時,仍然不見人影,正欲迴頭,狗已衝到外麵,圍著倒在地上的蘇秦狂吠。秋果朝地下一看,竟是一個雪人躺在地上,大叫道:“阿大,快,是個雪人!”


    獨臂漢子急趕過來,俯身一看,驚叫道:“蘇官人!”


    蘇秦一聲不應。


    獨臂漢子伸手一擋鼻子,見仍有鼻息,急道:“小果,快扶一把!”伸出獨臂,將蘇秦一把拉起,自己蹲於地上。秋果將蘇秦扶上去,獨臂漢子背起蘇秦,急急走進院子。


    秋果關上柴扉,亦跟進來。


    蘇秦悠悠醒來時,已是後半夜。蘇秦感覺身上暖融融的,睜眼一看,見自己躺在一個熟悉的炕上,身上蓋著兩床被子,旁邊幾前擺著一碗薑湯,上麵還在冒熱氣。


    不一會兒,房門打開,秋果推門進來,端進來一盆白雪放在榻前,掀開被子,拉出他的一條腿,抓一把雪,按在上麵輕輕搓揉。


    蘇秦的眼中滾出淚花,望著她,微弱地叫道:“姑娘。”


    聽到聲音,秋果興奮地叫道:“官人總算醒了!方才把俺急死了,想灌你薑湯,可就是撬不開嘴!”


    秋果說著,扶蘇秦坐起來,端過薑湯,一匙一匙地喂他,同時朝外大叫:“阿大——阿大,官人醒了!”


    外麵傳來踏雪聲,不一會兒,獨臂漢子推門進來。


    蘇秦朝他微微一笑:“謝秦兄了。”


    獨臂漢子嗬嗬樂道:“官人醒過來就好。虧了小囡,是她尋到你的。要是她不開門,趕這陣兒,官人怕是沒了!”


    蘇秦轉向秋果:“謝姑娘救命大恩!”


    秋果羞澀一笑:“官人,喝薑湯。”


    一碗薑湯喝下,蘇秦感覺身上好多了。正在此時,老丈端著一碗稀粥也走進來。蘇秦掙紮一下,欲揖禮,兩手卻不能動。


    老丈擺手止住他:“官人莫動,你這是連凍帶餓,暈倒了,不打緊兒。唉,你這孩子,大雪天裏,就穿這麽點衣服,縱使鐵打的身子,也是經熬不住。先喝下稀粥,讓肚皮裏有點軟貨,趕明兒後晌,再吃硬食。身上也是,老朽讓小囡先用雪搓,否則,你身上這層皮,怕就保不住了。”


    蘇秦哽咽道:“謝……謝老丈了!”


    除夕之夜,公子華與手下黑雕一直追到寧秦,第二日又尋至函穀關,自然是一無所獲。公子華安排兩人留在函穀關,要他們拿畫像認人,自己與另外幾人返迴鹹陽,稍事休整,提上一個包裹進宮複旨。


    聽說公子華覲見,惠文公急迎出來,不及見禮,即拿眼睛上下打探他,望有一時,表情略有釋然,緩緩說道:“看樣子,你是沒有尋到蘇子?”


    公子華點點頭,神情沮喪:“都是臣弟無能!”


    “屋裏說吧!”惠文公卻是心情大好,頭前走去。


    公子華跟進屋中,撲通一聲跪下,再欲請罪,惠文公擺擺手:“起來吧!”


    公子華起身坐下,將如何追蹤之事從頭至尾細述一遍,末了說道:“……出鹹陽時,蘇子衣著單薄,身無分文。這幾日風雪甚大,又是大年下,蘇秦身為名士,斷不肯乞食。過武成後,臣弟趕至路邊一店,店家說是蘇秦前腳剛走,臣弟急追過去,一路尋至函穀關,竟是連個人影也未見到。想是山路崎嶇,坡大溝深,蘇秦滑入穀中,凍死野外了。”


    惠文公沉默良久,輕歎一聲,緩緩說道:“也好。蘇子是死是活,聽從天意吧!”略頓一下,眼睛望向公子華帶的包裹,“此為何物?”


    “是蘇秦的衣冠。”公子華打開包裹,擺在幾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看,點頭道:“嗯,是他的裘衣。”略頓一下,似是想起什麽,抬頭望向公子華,“咦,他的衣冠為何在你這兒?”


    “是臣弟從運來客棧的黑心店家那兒沒收來的。”


    “黑心店家?”


    公子華點點頭,語氣頗是傷感:“蘇秦欠下他的店錢,賣車賣馬,連身上外套也典當了。臣弟覺得可疑,要過蘇子的賬單細細審他,這才知他是黑心。蘇子在他店中僅住兩月又兩日,他卻收取蘇子三個足月的店錢。這且不說,他又加收各類費用,連房中洗澡用的熱水、軺車停放等,他也另算費用。臣弟細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蘇子五金,逼得蘇子賣車鬻馬,又將身上裘衣脫下來押給他。”


    “是哪一家客棧?”


    “運來客棧。”


    “運來客棧?”惠文公眉頭皺起,思忖有頃,“前番吊死的那個士子,似是也住此店。”


    “正是。”公子華點頭應道,“臣弟審知,吳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錢,被逼無奈,方才尋死去了。”拿出一個奏折,“這是他的供詞。這是店中小二的供詞。”


    惠文公震幾怒道:“哼,寡人這兒求賢納士,連關稅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賺足店錢、飯錢尚嫌不夠,還要黑心昧財,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略略一頓,“按照秦法,似這黑心商家,該當何罪?”


    “此為不良商家,這又逼死人命,當處腰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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