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文公掃視眾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於地的蘇秦,輕歎一聲,緊隨而去。場上士子看到眾軍卒撤走,也都悄無聲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終,竟無一人吱聲。


    北風唿嘯,天寒地凍。


    論政壇上,蘇秦依舊跪在那兒,表情木然。離他不遠處站著賈舍人,靜靜地望著他,看那樣子,似想過來勸慰幾句,抑或拉他起來,卻又遲遲未動。


    不知僵有多久,門外傳來車馬聲。賈舍人打個激靈,迎出門去,見是師兄竹遠。賈舍人迎住竹遠,向他扼要講述了秦公親聽論政之事。


    竹遠輕歎一聲,一句話未說,緩步走至蘇秦跟前,輕聲叫道:“蘇子。”


    蘇秦抬起頭來,木然望著他。


    竹遠話外有音:“天有不測風雲,你看這天,說冷也就冷起來,蘇子不宜一直守於此處。”略略一頓,將話說得又明一些,“走吧,蘇子最好離開此處,走得越快越好!”將手搭在蘇秦肩上,別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長歎一聲,徑去房中。


    蘇秦由不得打了個寒噤,轉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驟變,烏雲壓頂,朔風唿唿,說冷真就冷起來。


    聽到不遠處傳來竹遠沉重的關門聲,蘇秦緩緩起身,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挪迴客棧。


    是日黃昏,雪花紛紛揚揚,大地一片潔白。


    在運來客棧的獨門小院裏,蘇秦癡癡地坐在客廳裏,兩眼凝視著窗外的老槐樹。將近一個時辰的落雪使槐樹的枝條披上銀裝,那支曾經送走吳秦的大枝上麵,也已積起一層厚雪。


    蘇秦正在望著老槐樹發怔,門外響起敲門聲。


    蘇秦心中一動,開門一看,卻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禮,笑道:“請問蘇子,此處住得可好?”


    蘇秦還過一揖,賠上一聲幹笑:“還好,謝掌櫃關照。”


    店家又是一笑:“蘇子在小店已住兩月有餘,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飯菜、日用均在小店賒欠。小店本小利薄,蘇子,你看這——”


    蘇秦心頭一寒,知店家見他前途無望,前來逐客了,也就斂起笑容,淡淡說道:“掌櫃莫要客氣,住店自然要付店錢。麻煩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早有準備,從袖中摸出一塊竹片,遞給蘇秦:“在下已經算好,請蘇子過目。”


    蘇秦接過竹片,掃瞄一眼,驚道:“在下僅住兩月,已付五金,何以仍欠這許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迴蘇子的話,賬是一筆一筆算出來的,本店斷不會多收一圜錢。蘇子是十月晦日黃昏時分入住本店的,迄今已過兩個晦日又兩日,按照本店規矩,當算三個滿月,店錢為一十二金。蘇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金。另有房舍清掃費、洗衣費、茶水費、洗浴熱水費、養馬費、草料費、馬棚費、軺車費及其他日用,又折三金,打總兒當是二十金。先生已付五金,尚欠一十五金。”


    蘇秦心頭火起,臉色紫漲:“似你這等算法,豈不是黑店了嗎?”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負盛譽,不曾黑過一客,蘇子何出此語?”


    “好,我且問你,店錢每月四金,可你講好減去一金的,為何仍算四金?”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腦門,笑道:“噢,對對對,在下想起來了,確有此事!這樣吧,本店減去一金,蘇子再付一十四金即可。”


    “你——”蘇秦氣結,“既然是每月三金,在下僅住兩月單兩日,算作三月,加起來也不過九金。”


    “蘇子別是誤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確說過減你一金,但指的是第一個月,並不是每月都減一金。”


    蘇秦冷笑一聲:“在下總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會吊死在你這店裏!”


    “這——”店家臉上掛不住了,微笑換作幹笑,“一事歸一事,蘇子莫要扯到他人。”


    “好了,”蘇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餘多少,在下明日一並付你。”


    店家哈腰笑道:“蘇子想也不是賴賬之人,明日付也成。蘇子歇著,在下告辭。”


    店家走後,蘇秦關上房門,臉色煞青,在廳中連走幾個迴,打開包裹,拿出錢袋,摸來找去,竟然隻有三金,再摸身上,也不過四五枚銅板,一時愣在那兒,思忖有頃,屈指算道:“賣田共得三十金,還大哥一金,置衣八金,置車馬八金,開壇三金,押店家五金,在函穀關置換一金……”


    蘇秦七算八算,真也隻有這麽多了。蘇秦起身又踱了幾個來迴,彎下腰去,順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賬目,自語道:“如此算賬,真太氣人。店錢自應包括清掃費、熱水費等,至於養馬費,當真是第一次聽說,軺車存放也要收費,更是匪夷所思。怪隻怪自己入住時未曾問個明白,眼下隻由聽他擺布了。也罷,先生這軺車想是值些錢,待我明日將它賣了,還他就是。”


    翌日晨起,蘇秦起床,見雪止了,趕到後院套上車馬,徑往集市。店家擔心他偷偷溜掉,使人遠遠跟在後麵。蘇秦瞥見,猶如吞下一隻蒼蠅,隻盼速速尋個買主,還上他的黑錢,離開這處傷心之地。


    這日是臘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過一日就到年關了,因而集市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置買年貨的老秦人。蘇秦尋個熱鬧處停下車子,卸下馬匹,拿出備好的木牌插在車上,上麵早已寫有“鬻車”二字。不一會兒,果有幾人圍攏過來,照著軺車東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審看車軸。


    蘇秦裘衣錦裳,卻在這兒賣車,麵子上也覺過不去,因而並不睬他,顧自微閉兩眼,站於一側。審有一時,鑽入車下的那人站起來,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積雪,問蘇秦道:“先生這輛車子,要賣多少錢?”


    蘇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道:“一十二金。”


    那人再次鑽進車下,仔細察看一番,搖頭道:“是老車了,你修過不久吧。”


    蘇秦點頭。


    那人再將身上的雪拍掉,輕歎一聲:“唉,這位官人,不瞞你說,似你這車,又舊又破,裝飾也差,少說用過百年,車軸上還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官人知道,軺車主要是賣個車軸,車軸若是不好,車子就是一堆廢料。”


    聽那人講得有鼻子有眼,蘇秦曉得遇到行家了,急切問道:“依你之見,當值幾金?”


    那人伸出四個指頭。


    蘇秦驚道:“才四金?不說這車,單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金。”


    那人笑道:“不瞞官人,這輛車子本值六金,因是修過,扣除二金,軸兒有傷,又扣一金,在下算你四金,是看你車上有點裝飾,多加一金。”


    車馬屬於富貴人家,原本超越蘇秦的知識,那人這又講得頭頭是道,蘇秦完全蒙了,悶頭苦想一會兒,半是嘟噥道:“在下急需十二金,否則不會賣它。”


    “嗬嗬嗬,是哩,”那人笑了,“大凡賣車賣馬的,都是急等錢用。如若不然,有車有馬多好,誰願步行呢?”


    “八金如何?”蘇秦討價了。


    那人聳聳肩,徑直走了。


    眼見圍觀的幾人紛紛離去,蘇秦急了,大聲叫道:“這位先生,留步!”


    那人踅迴來。其他幾人見了,複圍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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