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差矣!”龐涓勸道,“功業與孝心完全是兩碼子事。若照孫兄之說,尋常百姓沒有功業,豈不是無法祭祀了?再說,孫兄此番伐楚建功,在魏更是高位顯爵,陛下也甚器重,難道這些還不夠嗎?”


    “賢弟所言也是。隻是——”孫臏沉思有頃,“眼下正值冬訓,事務繁忙,迴鄉祭祖一事,臏實張不開口。”


    “這個好辦!”龐涓笑道,“孫兄但有此心,餘下之事交予愚弟好了!”


    “不擾賢弟了,”孫臏抱拳謝道,“隻待忙過眼前這陣兒,臏即乞請陛下恩準,趕在清明之前迴甄祭拜。若是時間寬餘,臏還想迴衛一趟,將先祖父、先父、仲叔一家的屍骨一並移葬,讓親人魂歸故土。”


    “如此甚好,”龐涓迴揖道,“待來年清明,愚弟得空,也陪孫兄一道迴鄉祭祖。”


    孫臏再次拱手:“賢弟乃百忙之身,臏這私事——”


    “孫兄說哪兒話?”龐涓打斷他道,“事莫大於宗祠。愚弟既與孫兄結義,孫兄先人亦即愚弟先人。先人魂歸故裏,愚弟豈有不去之理?”


    “賢弟——”孫臏眼中濕熱,聲音多少有些哽咽。


    “孫兄,不說這個了!”龐涓嗬嗬一笑,抱出一疊竹簡,一堆兒擺在幾案上,“這些是各城邑集中冬訓的奏報,愚弟愛忙粗活,這些細事就請孫兄代勞了。哪些做法不妥,孫兄隻管批在上麵。待孫兄閱過,愚弟隻看批文就是了。”


    “這本是臏該做之事,賢弟不必客氣。”孫臏收起奏報,別過龐涓,驅車迴城。


    一到府上,孫臏即閉門謝客,一心一意地審閱各地軍演奏報,時而凝眉苦思,提筆寫在奏報上。


    翌日黃昏時分,孫臏批完全部奏報,正欲出門活動一下腿骨,家宰進來稟道:“主公,有人到訪!”


    “哦,”孫臏問道,“何人來訪?”


    “是個陌生人。奴才問他,他說是主公的一個故人。”


    “故人?”孫臏略略一怔,“快請!”


    不一會兒,家宰領著一身衛人打扮的苟仔走入書房,孫臏迎住,將他上下打量,正欲問話,苟仔先道:“先生可是孫將軍?”


    孫臏點頭:“正是。”


    苟仔撲通一聲跪於地上:“小人總算尋到將軍了!”


    孫臏更是驚愣:“壯士——”


    苟仔稟道:“迴將軍的話,小人名喚劉清,楚丘人,前年投軍,眼下是栗將軍帳前侍衛。栗將軍聽聞將軍在魏,左等右等,一直未得將軍實信,甚是思念,親寫書信一封,托小人捎來。小人從未出過遠門,來到大梁,七詢八問,方才尋到將軍。”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雙手呈上,“此為栗將軍書信,請將軍查驗!”


    “壯士請起,”孫臏接過書信,親手扶起苟仔,感慨道,“這些年來,臏也一直思念栗將軍。自先父過世,家人罹難,臏在衛地再無親人了,唯有栗將軍,臏早晚記掛。昨日在大帳,臏還與龐將軍議及此事,說是來年清明迴鄉祭祖,而後即去望他,不想栗將軍倒是先來信了。”


    孫臏說著話,手已將信打開,見上麵寫道:


    〖孫將軍:


    光陰如矢,彈指間,離別已有數載。先君駕崩,小人當道,衛室凋零,在下處境甚是尷尬,唯以銀槍長弓為伴,苟延殘喘。近有傳聞,言將軍學業有成,在魏謀職,在下既喜且歎。所喜者,將軍學有大成;所歎者,將軍事魏,當是明珠投暗。魏寇襲衛,平陽屠城,孫氏一門盡皆罹難,難道將軍全然忘乎?孫操將軍生前多次言於在下,欲迴故土效力。衛室小弱,自非將軍用武之地。將軍何不迴歸故土,既展胸中所學,又踐將軍先父遺願!據在下所知,齊國富民強,文化厚重,齊王更是胸有大誌,任賢用良,繼位後國家大治,或可不負將軍所學。將軍若能在齊有所成就,亦可告慰孫氏一門在天之靈……


    栗平拜上〗


    栗將軍本是孫操摯友,與孫臏交往並不多,孫臏自也辨不出字跡真偽。見信中語氣與栗將軍的一般無二,孫臏信以為真,未及讀完,已是淚水模糊,泣涕出聲。


    苟仔聽得真切,再拜道:“臨行時栗將軍吩咐,要孫將軍見信之後,早作決斷,給栗將軍一個實信!”


    孫臏點頭道:“壯士請起,看茶!”


    苟仔起身謝過,坐在幾前品茶。


    孫臏走進書房,取過幾片竹簡,立修迴書一封,將之交給苟仔:“壯士一路辛苦,可在此處休養幾日,再將此信呈送栗將軍。”


    “謝孫將軍美意!”苟仔接過信函,納入袖中,“栗將軍急切得到孫將軍音訊,小的這就告辭!”


    孫臏轉對家宰:“取十金來!”


    家宰拿過十金,擺在幾上。


    孫臏指著金子:“壯士,這點金子,途中便作盤費。”


    苟仔叩首謝過,將金子納入囊中,出門而去。孫臏一直望著苟仔遠去,方才迴至屋中,將栗平的書信拿在手中,反複吟詠數遍,以襟拭淚。


    苟仔走至大街盡頭,迴頭見孫臏不再望他,順道拐入一條小巷,七繞八拐,踅迴武安君府,將書信呈予龐涓。龐涓讓苟仔迴後院呆著,招來龐蔥,要他從侍女中選出一個模樣俊俏的侍候苟仔,吩咐他不可出院門一步。


    諸事安排完畢,龐涓這才展開孫臏迴書,細細品讀:


    〖栗將軍在上,請受不肖侄輩孫臏一拜!


    臏於此世無一親人,唯將軍時時記掛,臏實感激。自辭將軍之後,臏輾轉數月,曆盡坎坷,終至鬼穀,從鬼穀先生修業數載,得蒙先生親授先祖寶典《孫子兵法》,大有獲益。至於將軍所責,臏別無話說,隻求將軍容臏一言。在鬼穀之時,因師弟龐涓舉薦,魏王親使殿下赴鬼穀相邀。臏一為感念魏王厚愛,二為不拂師弟盛情,隻好赴身仕魏。臏既已至魏,就有君臣之義待盡,朋友之信待履,因而將軍要臏事齊一事,暫不可行!將軍在上,再受臏一拜,以贖臏不聽之罪!


    順安


    不肖侄輩孫臏涕泣以告〗


    龐涓細細讀完,凝視竹簡上的厚實字體,唏噓再三,合上書信,在房中來迴踱步。是的,觀孫兄信中所寫,真也是厚道之人。然而——


    龐涓緩緩並膝坐下,閉目冥思。有頃,龐涓抬起頭來,再次打開書信,目光掃向“……得蒙先生親授先祖寶典《孫子兵法》,大有獲益……”兩行字跡,臉色複歸陰沉,歎道:“唉,孫兄啊,非愚弟不義,實孫兄你不該後出山啊!”


    龐涓再次閉目冥思一時,決心下定,動手將孫臏的書信拆散,尋出模樣相似的竹簡,置於案上,仿其筆跡,在“赴身仕魏”之後接道:


    〖……臏今雖事魏,卻心念故土。殺父之仇,臏不敢有一日忘懷。至魏數月,臏已知魏,也知魏王之賢不及齊王,魏地支離破碎,更不足以成就大業。然臏初來魏邦,萬事待舉,家事尚待徐徐圖之。魏有龐涓,當是齊國勁敵。臏雖知涓,但涓亦知臏。倘若相爭,臏實無勝算。臏欲趁此良機,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齊之日,臏不至於兩手空空。不瞞將軍,臏已托人與齊王溝通。齊王對黃池之辱記憶猶新,圖謀報複,惟懼龐涓。聞臏係涓同窗,或能製涓,齊王喜不自禁,許臏以大將軍之位。常言道,瓜熟蒂落,栗將軍不可急切。俟時機成熟,臏自會尋個機遇,快馬東去也。〗


    龐涓修改停當,細讀一遍,見毫無破綻,再將孫臏的首尾部分逐一接上,小心翼翼地重新串起,審視再三,見整個工藝渾然一體,修改之處天衣無縫,遂放下書信,閉目有頃,輕歎一聲:“唉,孫兄啊孫兄,陛下待你已是不薄,還要將寶貝女兒嫁你,你卻知恩不報,圖謀不軌,欲行大逆之事,是何道理?”又頓許久,陡然提高聲音,“是何道理?!”


    龐涓閉目又坐一時,再次睜開眼睛,將拆下來的幾片竹簡扔進旁邊的炭盆,盯著竹簡燃燒起火,又盯著它們變成一堆灰燼,方才陰冷一笑,一字一頓,聲音越說越低:“是何道理……”


    龐涓一邊說著,一邊緩緩閉上眼去,臉色更見陰沉。


    寒風刺骨。禦書房裏因燃有兩堆炭火,一絲兒也覺不出寒意。魏惠王、惠施相對而坐,麵前擺著一盤棋局。惠施雙目微閉,似在盯棋局,又似在打瞌睡。魏惠王斜他一眼,拿起一塊棋子啪的一聲落下,眼睛斜睨惠施,咳嗽一聲。


    惠施睜開眼睛,看一眼棋局:“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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