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獨臂漢子緩緩說道,“我們方圓十幾個村落的男丁組成一個千人隊,編在商君的中軍,緊隨商君。大戰那日,我們痛痛快快地殺了一個白晝,真是過癮。不瞞官人,單我一人就砍死狗日的七個魏人,每砍死一人,我就割下他的左耳朵,以便打完仗後請賞。”略頓一下,“按照秦法,斬敵三人,晉爵一級。那一日,我家兄弟三人共殺十五個魏人,本該晉爵五級,卻不曾想,次日淩晨,我們睡得正香時,魏狗子偷襲,反殺我們個措手不及,我們這個千人隊首當其衝,沒有幾個活下來的。兩個弟弟臨難時,一個剛醒過來,另一個尚在夢中。我聽到動靜不對,翻身提劍,剛出帳門,就被魏人劈頭一刀。我不及躲閃,本能地拿胳膊一擋,隻聽‘嚓’的一聲,胳膊就沒了,我也一下子疼得暈死過去。”似乎陷入久遠的迴憶中,良久,長歎一聲,“唉,再醒來時,我已躺在榻上,疾醫正在上藥。當然,掛在帳中的七隻魏人耳朵,再也尋不到了。”


    “秦兄後悔嗎?”


    “後悔?”獨臂漢子白他眼睛,“後悔還是老秦人嗎?”


    “照秦兄這麽說,老秦人喜歡打仗?”


    獨臂漢子想了下,搖頭道:“誰喜歡打仗呢?扛槍上沙場,多是沒法子的事兒。”


    蘇秦奇怪地問:“既然都不喜歡,秦兄為何不後悔?”


    “不喜歡跟後悔,是兩碼子事。生為秦人,秦有戰事,豈能躲閃?”


    蘇秦一怔:“如此說來,老秦人皆願為國而戰?”


    獨臂漢子沒有迴答,眼光卻慢慢地望向遠方的青山,不一會兒,輕聲詠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獨臂漢子聲音低沉,唱得甚是投入。蘇秦大受觸動,與他同唱道: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


    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不瞞官人,”獨臂漢子停住吟唱,“若說後悔,在下隻後悔一件事,就是未能堂堂正正地戰死在沙場上,而是糊裏糊塗地讓狗日的魏人暗算了這隻胳膊!”


    蘇秦深為所動,心裏忖道:“知義而生勇!秦有如此死戰之民,若不自亂,列國何以敵之?”


    蘇秦正自思忖,獨臂漢子眼睛半眯,望向遠山,不無感傷地長歎一聲,似是自語,又似說給他聽:“唉,可惜了,所有棒小夥子,死了,都死了,全都死在那天淩晨。剩下的,家家都有寡婦,女娃子莫說尋個好夫君,就是找個像我這般缺胳膊少腿兒的,也是個難哪!”


    蘇秦終於明白昨晚秋果求宿之因,輕歎一聲:“唉,昨夜之事,還望秦兄體諒。”


    獨臂漢子苦笑一下:“官人瞧不上小囡,是她沒有這個福分。”


    “秦兄,”蘇秦凝視獨臂漢子,緩緩說道,“秦人有秦人的規矩,周人有周人的規矩。不是在下不喜歡小囡,而是在下有在下的規矩。”


    獨臂漢子爽朗一笑:“看得出來,官人是幹大事兒的。這是樁小事兒,官人還是忘了它吧!”


    蘇秦亦笑一聲:“秦兄不愧是老秦人,豪爽!”


    就在此時,秋果端盆熱水走到蘇秦跟前,麵頰略顯緋紅,再不似昨日初見他時那般率真,輕聲喃道:“官人,請洗漱。”


    蘇秦接過臉盆,由不得瞟她一眼。因風停雪住,秋果沒戴頭巾,且又在白日,蘇秦看得清楚,小秋果竟然出落得眉清目秀,模樣可人,身材雖是單薄,一臉稚氣,卻也是處在發育期,小胸脯微微挺起,正在進入思春年紀。


    想起昨夜之事,蘇秦臉上不免一熱,朝她幹笑一聲:“謝秋果姑娘。”


    第六章道破天機,蘇秦論時局一鳴驚人


    自從得到終南山寒泉子的指點後,惠文公如同站在泰山頂上看天下,眼界大開,目光不再局限於家門口的魏、趙、韓三國,而是放得更遠,聚焦於遠在山東、緊鄰大海的齊國和隔著重山疊水的楚國。為此,惠文公幾乎投放了黑雕台的半數黑雕,將他們廣泛撒播於齊、楚的各個城邑,組成一個龐大的間諜網絡,密切關注起這兩個國家的一舉一動。惠文公特別授意,黑雕的眼睛不能隻盯宮室,也要觀察朝臣和人民,但有風吹草動,就有密折急呈過來。


    坐鎮指揮這個巨大網絡的是公子華。公子華在每日收到密報後,去粗存精,去偽存真,遇有緊要的,立即呈送惠文公,若不緊要,就打總兒陳述。


    這日晨起,天剛放亮,公子華就大步匆匆地趕至宮中。因無早朝,內臣一見他來,就知道發生大事了,急引他入禦書房。


    不一會兒,惠文公洗漱已畢,亦趕過來。公子華從袖中摸出一道密折,雙手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打開,是陳軫的密折:“……越人糧草將絕,已成困獸。楚人圍而不殲,老貓戲鼠……”


    “好一個老貓戲鼠!”惠文公猛拍幾案,不無興奮道,“陳愛卿的文字,越寫越出彩了!”


    “說實在話,”公子華嗬嗬一樂,“當初陳軫來投,君上用他,臣弟好一陣子都沒想通。現在看來,君上真是用對人了。”從袖中又摸出一道密折,“君上請看,這是上卿貼身侍衛特別寫給臣弟的密折,奏報說,上卿感念君恩,一心一意為君上謀劃,並無一絲兒外心。”


    惠文公掃一眼那道密折,微微一笑:“你隻講對一半,另一半是,他也是在為自己謀劃。”目光轉向陳軫的奏折,“……眼下楚王重用張儀,昭陽也對張儀佩服有加,言聽計從,逐張儀之事,不宜速圖……嗯,”連連點頭,“張儀是個大才,可惜投錯地方了!”轉對公子華,“你可加派人手,盯住張儀,另外曉諭陳軫,將他逐走也就是了,不可傷他性命!”


    “臣弟明白,君上這是留住青山呢!”


    惠文公笑道:“明白就好,辦去吧!”轉對內臣,“召公孫衍、樗裏疾、司馬錯、甘茂覲見!”


    “老奴領旨!”


    二人退出後,惠文公思忖有頃,趨至列國版圖前,久久凝視楚、越的地盤。


    放眼望去,楚國竟像一張巨毯,牢牢地扣在版圖上。天下之大,盡在楚地。相形之下,韓、魏、趙、齊,無非是彈丸之地。即使燕、秦加起來,也不過是它的五分之一。寒泉子將楚視為天下三強之首,當真是獨具慧眼。楚地本已如此遼闊,若再滅越——


    惠文公不敢再想下去,眉頭擰成兩個疙瘩,連內臣進來稟報幾位重臣叩見的聲音都沒有聽見。內臣候有一時,又稟一聲,惠文公這才迴過神來:“宣!”


    公孫衍、樗裏疾、司馬錯、甘茂四人魚貫而入。


    君臣禮畢,惠文公也將他們領到版圖前麵,指圖緩緩說道:“諸位愛卿,你們都看到了,幾個月來,關外列國連走幾步棋子。先是越人陳兵琅琊,蓄勢伐齊,齊人嚴陣以待,再是楚人伐宋,魏人不去救宋,卻遠征項城;楚人棄宋迴救,魏、楚對壘。就在齊人舉國備戰之時,越人竟又陡然掉頭,棄齊襲楚,反被楚困,當真是好棋連連啊!”


    四位重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版圖。這些情勢四人早已熟知,隻不知惠文公突然召見他們並重提此事有何深意,因而一麵審圖,一麵揣測上意。


    “諸位愛卿,”惠文公從版圖上移過目光,掃向眾臣,“關外列國連出奇招,招招出人意料,讓天下目不暇接,瞠目結舌。寡人琢磨許久,越琢磨越覺得其中玄妙,隻是妙在何處,寡人尚未完全明白。今兒請諸位過來,是想借一借你們的腦袋。大家隨便說,有什麽談什麽!”


    諸臣麵麵相覷,誰也不願首先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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