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裘衣錦裳,一身名士派頭,與此前判若兩人。在兩名宮人引領下,蘇秦快步走進大周宮門。


    這是蘇秦第二次入宮。第一次是六年前,蘇秦是個揭王榜的蒼頭,又被幾名甲士押進,心中驚若逃兔,自無閑心看景。此番卻是不同,時過境遷,自己在鬼穀修煉五年,這又遊過稷下,雖無所成,內中卻是小視天下,更有華服在身,也算是風流名士了,因而自入宮門,蘇秦竟無一絲兒膽怯,而是昂首闊步,目不斜視。反觀兩個宮人,倒是顯得卑瑣,一溜兒小碎步,在蘇秦身前身後奔跑。


    天色灰蒙,朔風陣陣,草木枯黃,萬樹光禿,遍地落葉竟是無人打掃,整個宮城一片肅殺,破敗不堪。想到前幾日琴師的彈奏,蘇秦不由長歎一聲,腳步慢下。


    走不多時,就已趕到正殿。看那建築,甚是雄偉。殿前廣場上,一排兒立著九隻大鼎,個個齊眉高下,下麵更有底盤填墊,即使身長八尺的蘇秦,若是站在鼎邊,不踮腳尖,斷也看不到鼎內。


    若是不去看這滿宮的肅殺,單觀九鼎,任他何人也會俯首。


    蘇秦從九鼎前走過,正自嗟歎,有宮人在前麵宣道:“陛下有旨,傳雲夢山高士禦書房覲見!”


    兩名宮人急忙踅轉身子,引領蘇秦繞過正殿,走向禦書房。拐過幾個小彎,一宮人道:“禦書房到了,蘇子稍候!”


    內宰聞聲迎出,引蘇秦趨入房中。


    周顯王在龍位上正襟端坐,蘇秦趨前,跪地叩道:“草民蘇秦叩見陛下!”


    周顯王顧不上迴話,張口就問:“蘇子可是從雲夢山來的?”


    “迴稟陛下,”蘇秦再拜,“草民蘇秦正是從雲夢山而來!”


    周顯王的目光中不無期盼:“蘇子既從雲夢山來,可知鬼穀先生?”


    “鬼穀先生是草民恩師。”


    “哦?”顯王大是驚訝,起席走至蘇秦跟前,親手將他拉起,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連聲點頭,“蘇子果是高士!”指著前麵的客席,“蘇子請坐!”


    蘇秦揖道:“草民謝陛下隆恩!”


    周顯王迴至席前,蘇秦也於客席坐下,內宰使宮女端上香茶,擺於幾前。蘇秦端過茶碗,略品一口,將碗放下。


    周顯王強自壓住內心激動,身體前傾,輕聲問道:“請問蘇子,鬼穀先生跟前,可曾有位女子?”


    蘇秦拱手應道:“迴稟陛下,先生跟前有一女子,是草民師姐。”


    “師姐?”周顯王猛吃一驚,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探身再問,“先生跟前再無別的女子了?”


    “先生跟前,隻師姐一個女子。”


    “那……”周顯王略頓一下,探身再問,“你那師姐可有名字?”


    “玉蟬兒。”


    “玉蟬兒?”周顯王眼中頓時一亮,“她的胸前是否帶著一塊乳色玉蟬?”


    “迴陛下的話,那隻玉蟬兒須臾不離師姐之身。”


    “是雨兒!”周顯王又驚又喜,淚水流出,拿衣袖連連擦過,不無激動地轉對內宰,“你聽到了嗎?是雨兒,是寡人的雨兒!”


    內宰喜極而泣,轉過臉去。


    此情此景,蘇秦看在眼裏,心中不由一陣酸楚,眼眶一熱,淚水差點奪眶而出,忙拿衣袖拭過。


    顯王再次抹過淚水,轉向蘇秦,哽咽道:“請問蘇子,雨……雨兒她……可好?”


    蘇秦點頭,哽咽道:“迴陛下的話,師姐一切均好。”


    “她在山中都做何事?”


    “隨先生修道。”


    “蘇子能說一說她嗎?”


    蘇秦點頭,將玉蟬兒在山中如何學醫、修道及山中諸事細細講述一遍,聽得周顯王心馳神往,恨不得拋開眼前煩惱,前往鬼穀,與他的雨兒一起修道。


    敘有一時,周顯王問道:“你們都已出山,雨兒她……她為何不出來呢?”


    “迴稟陛下,”蘇秦揖道,“塵世齟齬,師姐心境高潔,不願出山。”


    周顯王低下頭去,沉思有頃,緩緩抬頭,點頭道:“雨兒她不出山……不出山……”長出一口氣,聲音提高,“不出山好哇,雨兒她不出山,好哇,真是好哇!有她這個音訊,寡人一樁心事,算是了卻了。”略頓一頓,似又想起什麽,“請問蘇子,你何時歸山?”


    蘇秦搖頭:“草民出山,就不迴去了。”


    “哦?”周顯王急問,“蘇子可有打算?”


    蘇秦想了一下,還是抬頭問道:“草民有一言,敢問陛下願意聽否?”


    “蘇子請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極目望去,天下本是陛下之天下,萬民本是陛下之子民。眼下禮崩樂壞,綱常紊亂,諸侯大爭,民不聊生,草民甚想知道,陛下可有願心撥亂反正,中興周室?”言訖,蘇秦凝視周顯王,目光裏充滿期望。


    周顯王垂下頭去,陷入長思。


    許久,周顯王抬起頭來,苦笑一聲,輕輕搖頭:“蘇子所言,曾為寡人二十五年前宏願,因為那時的寡人血氣方剛,總認為自己什麽都能幹。眼下不了。寡人看透了,天下就是天下,萬民就是萬民,寡人就是寡人——”頓住話頭,雙目半閉,仿佛眼前這一切已與他無關,許久方才吐出最後一句,“他們要爭,就讓他們爭去吧!”


    言及此處,周顯王的眼睛徹底閉上。


    蘇秦長歎一聲,起身叩道:“陛下能夠看開這些,草民也就心安了。陛下珍重,草民告退!”


    聽到“告退”二字,周顯王重又睜開眼睛,審視一下蘇秦,輕歎一聲:“蘇子要走,寡人也就不強留了。寡人本欲賞賜蘇子點物什,但觀蘇子衣冠,寡人這兒,倒是顯得寒磣。說起來不怕蘇子笑話,周室拮據,寡人已有五年未置新衣了!”


    聞聽此言,蘇秦臉上一陣火辣,猶如被人猛抽一記耳光似的,深悔不該穿戴這身裘衣進宮,在天子跟前顯闊。再想到堂堂周室,天子竟然五年未置新衣,蘇秦心中更是刺疼。


    沉吟有頃,蘇秦再拜三拜:“草民謝陛下厚愛!陛下保重,草民告退!”再拜起身,緩緩退出。


    周顯王閉上眼睛,對內宰道:“代寡人恭送蘇子!”


    蘇秦走出王城,徑直來到“王城第一剪”,早有掌櫃迎出,親手將蘇秦餘下的幾套士子服打上包裹,送至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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