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髡也將龐蔥上下一番打量,眉頭一挑:“小夥子,老朽是誰並不重要。武安君今日大喜,老朽本欲討杯酒喝,卻被這幫門人攔住,掃去雅興,卻是可惱!”


    龐蔥賠上笑臉:“這些下人有眼無珠,先生高人雅量,權且饒恕他們這次。但有得罪之處,晚生向先生賠罪,望先生莫與這些下人一般見識。”


    “嗯,”淳於髡微微點頭,“你年紀輕輕,嘴巴倒是乖巧。看在你的麵上,老朽暫不與這幫下人計較。至於喜酒,老朽這也無心喝了。不過,老朽有一句話,你可捎給武安君。”


    龐蔥賠笑問道:“先生有何指教,晚生一定捎到。”


    “不不不,”淳於髡連連擺手道,“此話與老朽無關。不久前老朽在宿胥口遇到武安君的一個故人,是他托老朽捎的。”


    “一個故人?敢問先生,他是何人?”


    “陳軫。”


    “陳軫?”龐蔥心裏一揪,急問,“他說什麽?”


    淳於髡晃晃光腦殼子:“此人說,‘早晚若打噴嚏,便是陳軫惦念著你呢。’”


    言訖,淳於髡一個轉身,搖晃著光頭,大踏步走去。龐蔥驚愣有頃,似乎想起什麽,急追幾步,大聲叫道:“先生留步!”


    淳於髡頓住步子,轉過身來:“小夥子,你還有何事?”


    龐蔥拱手道:“敢問先生如何稱唿?”


    淳於髡微微一笑:“你可對武安君說,老朽是他朋友的朋友。”略頓一下,抬手指指光亮的禿頂,“你還可告訴他這個。”


    是夜,長庚西掛,玉兔東升,客人漸退,洞房花燭。喝得酩酊大醉的龐涓被白虎、龐蔥架著兩隻胳膊,搖搖晃晃地步入新房。


    白虎扶龐涓席地而坐,揖道:“恩公晚安,白虎告退。”


    白虎欲走,龐涓一把扯住白虎的衣袖:“白……白兄弟,別……別走。”


    “恩公有何吩咐?”


    龐涓沉下麵孔,噴著酒氣大聲嗬斥:“什麽恩公?我龐涓在這世上隻有兩個親人,一個是你,白虎兄弟,另一個……”手指龐蔥,“是你蔥弟。”略頓一頓,對白虎,“白虎兄弟,從今往後,你我之間沒有恩公,隻有哥,隻有弟。你是我的小弟,我是你的大哥,”轉向龐蔥,“還有你,你倆都是小弟,一個是堂弟,一個是義弟。堂弟、義弟,都是龐涓親弟,武安君府就是兩位小弟的家。龐蔥不說了,白虎兄弟何時若來,拔腿隻管來。何時要走,抬腳盡管走,不必拘禮。大哥心裏有苦,先找你們訴。大哥若有好事,也與你們分享。”


    白虎、龐蔥聞聽此言,趕忙跪下,泣道:“大哥——”


    龐涓一手拉起一個:“看看看,都是爺們兒,哭個什麽?來來來,今日大哥人生得意,當與兩位兄弟分享。”轉對侍女,“拿酒來,我們兄弟三人再飲一壇。”


    白虎看一眼龐蔥,揖道:“大哥,來日方長,這一壇美酒,且待明日再飲。今日是大哥良宵,花好月圓,我們做小弟的就不打擾了。”


    龐蔥也道:“大哥,夜已深了,嫂夫人還在洞房候著呢!”


    聽到嫂夫人,龐涓點頭道:“好,兩位小弟既有此說,此酒留待明日。”


    兩人再次揖過,轉身退出。龐涓起身,歪歪斜斜地送出幾步,又被白虎、龐蔥扶迴,強按他坐下,再次退出。就在此時,龐涓似是突然想起什麽,抬頭叫道:“蔥弟,聽說下午有人上門鬧事,可有此事?”


    這個大好時辰,龐蔥哪裏肯說實情,當下支吾道:“哦,沒……沒什麽,不過是個禿頂老頭。大哥晚安,小弟告辭。”


    龐蔥轉身欲走,龐涓卻道:“慢!”撓頭思索一陣,轉向白虎,似是自語,又似是問他,“禿頂老頭?會是誰呢……”


    白虎轉問龐蔥:“此人可是五十多歲,身材高大,方臉,高鼻梁?”


    龐蔥點頭道:“正是。穿一身丐服,上門欲討喜酒喝。”


    白虎轉向龐涓,笑道:“小弟認識此人,複姓淳於,單名髡,是聞名列國的滑稽遊士,多年前曾被聘為稷下先生,這種事情,也隻有他幹得出來。”


    “嗬嗬嗬,”龐涓笑道,“若是此人,大哥也曾聽人說起過。幾年前他替燕公求聘公主,在洛陽鬥敗奸賊陳軫呢!這是高人,待過幾日,白兄弟邀他來府,大哥請他吃酒。”


    白虎答應下來,與龐蔥再次別過。龐涓也迴內室。兩名侍女過來,為他脫去喜服,換上褻衣。許是酒精仍在作用,龐涓感到胸中一陣燥熱,吩咐侍女打開窗門。


    秋夜清涼,僅穿一襲褻衣的龐涓被外麵的冷風一吹,情不自禁地打個寒戰,繼而是一聲響亮的噴嚏。


    已經走至數十步開外的龐蔥聽到這聲噴嚏,心中陡然一凜。


    大婚之後的第三日,龐涓召來龐蔥,將大婚之日所收禮金細細盤點,共得一千二百金,其餘全是玉石珍寶。龐涓吩咐龐蔥,將所有珍寶盡數變賣,又得千金。龐涓留下二百金交予龐蔥,讓他照管日用,將餘金再次轉交李青,令他購買軍糧。


    龐涓趁大婚之機廣發請柬,大收賀禮,早在朝野引起非議。然而,當大家得知所收賀禮盡皆用於軍餉時,朝野無不震動。這日散朝,魏惠王特別留住惠施,邀他來到後花園,在他最是喜愛的涼亭下相對而坐。


    魏惠王樂得合不攏嘴,嗬嗬連笑數聲,不無感歎道:“惠愛卿,聽聞龐愛卿將此番大婚的賀禮用於軍餉,寡人心裏這個樂啊,簡直沒個說的!不瞞愛卿,前番寡人賜他五百金,他用去購買糧餉,寡人心裏還在打鼓,以為他不過是做做樣子,收買人心。現在看來,龐愛卿是真心愛軍,寡人錯看他了。”


    惠施點頭道:“武安君治軍有方,一心為國,確是大將之才。眼下國庫無存,民心不穩,軍餉一事更是關係重大,單靠武安君一人東拚西湊,不為遠謀。”


    魏惠王收住笑,重重點頭:“嗯,愛卿所言甚是。寡人特別留你,為的也是此事。寡人問你,可有長遠之計?”


    “長遠之計在於農桑,但興農振桑,亦非一日可成。今年大災,民無所積,國無所儲,微臣以為,權宜之計是舉國節儉,詔令大戶人家仿效武安君,有款捐款,有糧捐糧,舉國一心,共度國難。”


    “愛卿此策甚好!”魏惠王點頭應道,“節儉之事,就從寡人做起。從明日開始,寡人每日減去一餐,每餐僅食一葷一素。王後及所有嬪妃,膳食比照寡人,月供減半。”


    惠施起身叩道:“陛下身先,臣民必將起而效之,難關可度矣!”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迴想過去那些時日,寡人如同做夢一般。自得愛卿,寡人也似心明眼亮,不再糊塗了。愛卿治國有術,卻不能治軍,寡人為此夜不成寐。真是天佑寡人,恰在此時,龐愛卿揭榜應聘,使寡人得償所願,盡攬天下能臣。寡人雖得龐愛卿,仍有擔心,惠愛卿此番保媒成功,寡人終於卸去心事,高枕無憂了。”


    惠施正欲說話,毗人走過來,叩道:“啟稟陛下,遊士淳於髡宮外求見!”


    魏惠王一怔,抬頭說道:“淳於髡?這個老滑稽不是在為燕公跑腿嗎?傳話給他,就說寡人正在議事,讓他改日覲見。”


    “老奴領旨!”


    惠施伸手止住,抬眼望向惠王:“陛下,據微臣所知,淳於子已於去歲離開燕國,遊樂於邯鄲。此番到此,想必是受趙侯所托,為睦鄰而來。”


    魏惠王臉色陡變,怒道:“哼,這個趙語,寡人一向對他不薄,他倒是好,看起來唯唯諾諾,關鍵時刻卻是狠毒。寡人襲衛,他結齊聯韓,與寡人做對;秦、齊來襲,他又趁火打劫,兵犯朝歌。仗打敗了,他又想著求和。天下的便宜事,都讓他算計盡了!”


    “陛下息怒,容微臣一言。”


    “愛卿請講。”


    “陛下,上述諸事怨不得趙侯。據微臣所知,趙國實權盡在奉陽君趙成手中,趙成與秦人關聯甚密,此番兵犯朝歌,必係奉陽君之意!微臣懇請陛下仔細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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