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卬本是性情中人,可以赴湯蹈火,可以衝鋒陷陣,可以不吃不喝,卻不可以忍受寂寞。而這樣的靜寂他竟然忍受兩月有餘,此時真的已至極限,忍無可忍了。


    又坐一時,公子卬猛然雙目圓睜,忽地站起,一把抓過石幾上的紫壺,啪的一聲摔向厚厚的磚牆,然後,幾個大步跨到門口,兩手死死地拍打大門,聲嘶力竭地叫道:“來人呐!快來人呐!”


    四周一點聲音也沒有。


    公子卬朝大門上猛踹幾腳,仍然沒有人來。公子卬眼珠一轉,看到窗台上靠著一根木棒,飛跑過去拿在手中,用力朝大門砸去。“咚——咚——”的聲音震耳欲聾。


    公子卬砸了不知多少下,仍然不見一個人影。他徹底絕望了,將木棒扔在地上,倚門癱坐下來,口中咒道:“這幫狗娘養的,本公子有朝一日出去,看不揍死你們!”


    公子卬倚門不知過有多久,方才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迴廳堂,望著堂中簡陋的擺設癡癡地發呆。


    突然,公子卬眼珠瞪起,歇斯底裏地再次發作,將幾案上的物什一件件拿起,又一件件摔於地上。所有的東西摔完了,再從地上揀起來,重新摔下。然而,無論公子卬如何發作,四周仍然靜寂如死,這個世界似乎再也沒有人在意他的存在。


    許是力氣用盡了,許是意識到這是徒勞,公子卬終於放慢了速度,漸漸停頓下來,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公子卬萬念俱灰之時,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咚咚……咚咚……”


    腳步聲越來越近,公子卬的心跳也越來越快,身子不動,頭卻扭過來,兩眼直盯不遠處的黑漆大門。


    在一陣“嘩嘩啦啦”的開鎖聲之後,大門“吱呀”一聲洞開,威風凜凜的龐涓邁步走進。一名軍尉和幾名軍卒手持武器跟在身後。


    公子卬似乎是一下子傻了,愣在那裏,兩眼如癡如醉地盯牢龐涓身上的大將軍盔甲。兩個月前,這身盔甲真真切切地穿戴在他的身上。


    龐涓一步一步走進院子,在廳堂的門檻外麵停住腳步。


    軍尉跨前一步,朗聲說道:“啟稟公子,大將軍看您來了!”


    公子卬卻無任何反應,仍舊癡癡地盯視他身上的盔甲。


    龐涓跨前一步,撲通一聲跪下,連拜三拜,朗聲說道:“末將龐涓叩見安國君!”


    公子卬一個驚愣,似乎這才反應過來,一抬身爬起,連爬帶跪地翻過門坎,一把抓牢龐涓的衣襟,苦苦哀求:“龐大將軍,快……快放我出去,求你了!”


    龐涓看他一眼,慢慢地站起,眼睛四下一轉,但見滿目落寞,一地狼藉,由不得感慨萬千,轉向軍尉大聲責道:“你——”再將目光掃向眾軍卒,“還有你們,就是這樣子侍奉安國君的?”


    軍尉和眾軍卒似乎被嚇傻了,一齊跪下,麵麵相覷,欲辯又止。


    龐涓的眼睛盯向軍尉,厲聲喝道:“愣個什麽?還不快喊人來,打掃庭院,將這一應物什全都換成新的,再傳兩個奴婢過來,好好侍奉安國君!”


    軍尉急道:“這……大將軍,陛下——”


    龐涓擺一擺手,不耐煩地說:“你們照做就是!陛下那兒,本將自有交代!”


    軍尉應一聲喏,急帶眾軍卒離去。


    看到軍卒走遠,龐涓再次麵朝公子卬跪下,泣淚道:“末將來遲,安國君受苦了!”


    公子卬跪前一步,緊緊握牢龐涓之手,涕淚交流:“大將軍——”


    這日下午,在王宮後花園的涼亭下麵,魏惠王端坐於席,全神貫注於麵前的棋局,有頃,目光從棋局上移開,緩緩轉向對麵的龐涓,臉上現出一絲微笑:“龐愛卿,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後悔,寡人許你悔棋一步,重新落子。”


    龐涓應道:“微臣謝陛下恩賜。不過,微臣既已落子,斷無悔棋之說。”


    魏惠王點頭笑道:“好,龐愛卿既肯舍棄,寡人也就不客氣了。”話音落下,舉起一子,緩緩落於棋盤,將龐涓的一條大龍徹底圍死。


    看到再無扳迴的希望,龐涓隻好投子:“陛下落下此子,微臣隻好認輸了。”


    “愛卿弈得好棋啊!”魏惠王笑道,“不瞞愛卿,寡人弈棋無數,唯贏愛卿一局,實屬不易!來來來,再開一局!”


    龐涓叩道:“陛下,恕微臣無禮,微臣連輸三局,已是無心再戰了!”


    “嗯,”魏惠王點頭道,“寡人也觀你精神恍惚,不似往日。愛卿可有心事?”


    龐涓再拜:“陛下聖明,微臣的確感念一事。”


    魏惠王將棋局推到一邊:“愛卿有何感念,可否說與寡人?”


    龐涓緩緩說道:“昨日清晨,微臣正欲出門,忽見院中落下雛鳥一隻。微臣玩心忽起,將其捉住,關入籠中。晚上迴來,微臣想起雛鳥,便去觀看,卻見兩隻老鳥繞籠而飛,一鳥鳴聲淒慘,另一鳥吃力地將尖嘴伸進籠中,一點點地給雛鳥喂食。微臣動下惻隱之心,當即放走雛鳥。雛鳥出籠,小鳥一家三口歡叫蹦跳,繞房三圈,方才飛離,場麵令人感動!”


    魏惠王早已聞知龐涓前往龍山探望公子卬之事,聽聞此言,就知龐涓是在為他求情,長歎一聲:“唉,龐愛卿,你不必說了。逆子之事,實屬罪有應得,寡人如此處治,已是從輕發落他了!”


    龐涓仍舊跪在地上:“陛下,安國君之錯,多是受到奸賊陳軫蒙蔽。今無陳軫,安國君必會明辨是非,重新做人。”


    這麽解釋再合情不過了。魏惠王想到自己也曾受那陳軫蠱惑,不由連連點頭:“嗯,愛卿所言不無道理。依愛卿之意,如何處置逆子方為合適?”


    龐涓抱拳應道:“安國君武功高強,善於陣戰,亦能治軍,勇名遠播列國,是不可多得的率軍之才。微臣鬥膽懇請陛下赦免安國君之罪,恢複安國君大將軍職爵,微臣願為安國君副將,與安國君一道治軍教戰,橫掃列國,輔佐陛下成就王業。”


    魏惠王連連擺手:“這如何能成?”


    龐涓再拜:“懇請陛下準允微臣所求!”


    “這樣吧,”魏惠王決然說道,“龐愛卿既有此求,寡人可以赦免這個逆子,至於職銜,就讓他出任中軍參將,跟著愛卿學習治軍,尋機會戴罪立功。”


    其實,這也是龐涓早就預知的安置,但口中仍在堅持:“陛下!”


    魏惠王斷然說道:“愛卿不必再言!讓他做參將,寡人也是看在愛卿的麵子上!”


    龐涓略頓一下,又是三拜:“微臣謝陛下厚愛!陛下萬安,微臣告退!”


    望著龐涓漸去漸遠的身影,魏惠王將身子微微後仰,長出一口氣,不無感歎地對毗人點頭說道:“此人既能想寡人之所想,又無貪心,真是一名純臣啊!”


    毗人亦是讚歎有加,點頭道:“是陛下慧眼識才!”


    魏惠王笑道:“就你會說話!這樣吧,你走一趟,帶那逆子迴來。寡人不想見他,你可叮囑他,讓他跟牢龐愛卿,好好習練治軍之術。”


    “老奴領旨。”


    毗人手持魏惠王的金牌令箭趕赴龍山,為公子卬解除圈禁。在公子卬的再三要求下,毗人透露,為他求情的是大將軍龐涓,並說龐涓不但在陛下麵前為他求情,且又自願將大將軍之位讓出,自己願為副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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