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後將空瓶放迴盒中,依舊塞進妝台下,輕啟碎步,緩緩走迴榻上,徐徐躺下,拉上錦被,閉上眼瞼。


    門外,宮正奉了王後旨意,盡職地守候。兩個時辰中間,前後共有三個人前來探望,一是姬雨,二是西周公,三是內宰。宮正隻將王後的話重複三遍,一個也未讓進。


    天色迎黑,周顯王放心不下,在內宰的陪同下親自探視。宮門依然緊閉,宮正依舊守在門外。見陛下親臨,宮正跪地叩道:“陛下,娘娘說了,甚想睡個長覺,無論何人,都不能打擾。”


    顯王橫他一眼:“寡人也不能嗎?”


    “娘娘是這麽吩咐的。”宮正說著,從袖中摸出那隻錦囊,“娘娘的原話是,‘晚些時候,萬一陛下來了,你就說,本宮在睡覺,不過,這隻錦囊,你可轉呈陛下,就說是本宮交給他的!’”


    顯王大為詫異,接過錦囊,看到錦囊封口處細密有致的針腳,知是王後親手所縫,趕忙拆開,抽出裏麵的絲帛,打眼一掃,臉色立變,一把推開宮正,撞開宮門,跌跌撞撞地衝到榻前,大叫道:“愛妃——”


    宮正、內宰均傻愣了。二人相視一眼,急進宮中,看到的卻是王後妝飾一新,神態安靜地躺在榻上。顯王伏在她的身上,悲哭不已。


    不用再問,內宰已知發生何事,轉身急叫:“快,召太醫!”


    宮正飛奔出去,不一會兒,引領太醫急至靖安宮。太醫摸摸脈相,驗過鼻息,顫聲稟道:“娘娘已經崩天了!”


    內宰急問:“娘娘中午還好端端的,為何突然就崩天了呢?”


    “下官也是不知。娘娘此病,不該這麽急的!”


    宮正突然想起什麽,匆匆走到妝台前,忽地拉開抽屜,摸出那隻錦盒,打開一看,已成空瓶,當即跪地,號啕大哭道:“娘娘,都是老奴害了您啊!”


    太醫急走過去,拿過瓶子看過一陣,將瓶中殘餘滴在妝台麵上,拿鼻子嗅過,怔了半晌,輕聲歎道:“唉,娘娘飲下汞水了!”


    內宰大驚:“汞水?娘娘哪來的汞水?”


    宮正泣道:“是老奴尋來的。娘娘午時要老奴尋些汞水,說是治病的偏方要用。老奴不知就裏,還以為是藥引子,因而四處尋找,好不容易弄到這瓶汞水,交與娘娘,誰想娘娘她——”大聲悲哭,“娘娘,您——您怎能行——行此偏方啊!”


    內宰已是明白原委,急步走到太醫跟前,一把收起盛裝汞水的瓶子,納入袖中,對宮正、太醫厲色說道:“你們可都看清了,娘娘是久病不治,方才仙去的,哪來什麽汞水?”


    宮正、太醫聽得明白,喏喏連聲:“小——小人知錯!”


    內宰走到榻前,緩緩扶起涕淚交流的顯王。宮正找來一塊白綾,輕輕蒙在王後麵上。內宰轉對眾宮人,大聲宣布:“娘娘久病不治,駕崩升天,舉國治喪!”


    宮中立時大哭小號,悲聲一片。不一會兒,王宮裏喪鍾鳴響。


    姬雨的侍女遠遠看到眾人都在朝靖安宮方向急跑,又隱隱聽到悲哭聲傳來,不知發生何事,攔人一問,方知是娘娘駕崩。


    侍女這一驚非同小可,一下子怔在那兒。怔有片刻,侍女噙了淚珠,飛也似的趕迴公主寢宮,撲進院子,卻見姬雨正端坐於院中的荷花池邊,麵前支了一個琴架,架上是姐姐姬雪留給她的七弦鳳頭琴。她的身邊,放著一個小包裹,裏麵是她的隨身衣裝與細軟。趕至天黑,她就要與母後一道,永遠離開此地。此刻,她別無他念,隻想彈奏一曲,為她父王,為她姐姐,也為這個她生活了將近十五年的小小院落。


    她彈的依然是《高山》《流水》。這兩隻曲子,姬雪、姬雨各有偏愛,姬雪偏愛《流水》,姬雨偏愛《高山》。此時,姬雨睹物思情,心念姐姐,不禁百感交集,飛指彈起,院中響起《流水》的弦音。


    隨著琴聲,姬雨的淚眼裏似乎幻出幕幕場景:無處可依的流水,隨風飄零的落英,一路遠嫁燕邦、幾乎沒有歸期的姐姐姬雪。


    侍女無法再聽下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號啕大哭:“公主——”


    仍在彈奏的姬雨微微抬頭,淚眼略顯詫異地望著侍女。


    侍女嗚咽道:“公主,娘娘——娘娘她——”


    姬雨心頭猛然一震,手指劇烈抖動,但仍沒有離開琴弦,因為她的心仍然未從《流水》裏解脫出來,隻將兩隻淚眼驚訝地望著侍女,似在征詢。


    侍女泣道:“娘娘她——她駕——駕崩了!”


    “駕崩”二字如五雷轟頂,姬雨一下子傻了,正在彈奏的手指也突然間僵在琴上,兩隻眼睛癡呆般盯牢侍女。


    侍女驚道:“公主!您——您這是怎麽了?”


    姬雨仍然僵在那兒。


    時光凝滯,姬雨的一隻手懸在空中,一隻手撫在弦上,全身僵直,仿佛石化一般。


    侍女驚得呆了,大叫道:“公主!公主!公主——”


    好一陣子,姬雨方才迴到現實中,將另一隻手也緩緩揚起,再揚起,一直揚到不能再揚的高度。


    陡然,姬雨的兩手如疾風般落下,“啪”地砸在琴上,一根琴弦應聲而斷,姬雨的右手中指亦被斷弦劃破,鮮血汩汩地流淌出來。


    侍女驚叫:“公主——”


    姬雨竟是不應,十根手指如雨點般落下,兩行淚水如珍珠般灑下,不一會兒,整個鳳頭琴上濺滿了姬雨的鮮血和淚珠,點點滴滴,如梅花帶雨。


    姬雨將《流水》彈完,又如木頭般在琴前呆坐了足足一個時辰,這才緩緩起身,擦了把眼角的淚水,抱起鳳頭琴,提起小包裹,一步一步地挪向靖安宮。


    整個王城,燭光點點,喪鍾長鳴。


    在內宰的全力操持下,靖安宮完全變了模樣。中央擺著靈榻,王後靜靜地躺在靈榻上,身上蒙著一襲白緞。


    一身孝服的周顯王守在靈榻前,神情木呆地望著靈榻上方的王後。


    靈榻兩側,依次跪著大小嬪妃、幾個王子和小公主,全都是孝服在身,叩頭於地,悲悲切切。


    一身素服的姬雨懷抱鳳頭琴,手提包裹,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內宰看到,趕忙拿過一身麻服讓姬雨穿了,又在她頭上紮上一條白色麻巾,另一條係在腰間。內宰做這一切時,姬雨表情木然,既沒有哭,也沒有動,隻拿兩眼癡癡地凝視靈榻,就如一個泥偶。


    內宰披戴已畢,姬雨重又抱起鳳頭琴,緩緩走到靈榻前麵,在王後身邊放下琴,輕輕揭開白緞。


    王後靜靜地躺在那兒,兩眼閉合,就像平日睡熟時一樣。她的兩道細眉也如平日一樣緊緊地鎖在一起。


    姬雨平靜地凝視著她。過一小會兒,她伸出兩手,輕輕撫摸母後緊鎖的眉頭,想讓它們展開,可它們仍像擰起來一般。


    姬雨將麵頰輕輕貼在母後的麵頰上,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了些什麽。又過一陣,她重新抬起頭來,再次撫展王後的雙眉。兩道細眉終於舒開,一眼望上去,王後顯得慈愛而又安詳。


    撫平了王後的愁眉,姬雨並沒有去蓋白緞,好像王後依舊是活著一般。姬雨打開琴盒,在靈榻跟前支起琴架,將姐姐的鳳頭琴擺在架上,端坐於母親身邊,麵對母親,輕聲撫琴。


    雖然隻有六根琴弦,但在姬雨手裏,缺了那一根,反倒添了幾絲悲切,長了幾分愁韻。彈的依舊是《流水》,隻是這流水此時聽來,就如在寒冰下麵無聲地嗚咽,如泣如訴,卻不為他人所見。


    姬雨就這樣坐著,就這樣奏著,奏了一遍又一遍,沒有淚水,也沒有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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