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軫思忖有頃,緩緩點頭:“嗯,若是扯上嬴虔,倒是可信。嬴虔本是帶兵之人,秦公卻讓公孫鞅做主將,隻讓他管糧草,嬴虔自不甘心!心裏有氣,難免會在私底裏發泄。姓初的既有這層關係,所說或為實情。這樣吧,你將整個過程寫出,待本公擬個奏報,麵呈陛下去!龍賈那廝,向來與本公有隙,斷不能讓他搶去頭功!”


    戚光尋出一張精致的羔羊皮,將前後經過一絲不差地書寫完畢,按上指印,呈予陳軫。陳軫粗粗瀏覽一遍,納入袖中,吩咐他道:“備車!”


    這日午後,魏惠侯用過午膳,像往常一樣,在左右陪同下來到後花園的涼亭下麵,躺在他竹製吊床上,閉目小盹。


    躺有一時,魏惠侯忽身坐起,在吊床上呆愣一陣,重新躺下。毗人看在眼裏,知他心裏有事,遂從宮女手中接過扇子,小心翼翼地候立一邊,明在扇風,實在候旨。


    果然,魏惠侯睜開眼睛,抬頭問道:“朱司徒何在?”


    毗人手中的扇子未停:“迴稟陛下,當在司徒府吧!陛下若想見他,老奴召他進宮!”


    魏惠侯緩緩坐起,抬頭看了看亭子外麵:“這陣兒雲多,日頭也不毒,寡人反正睡不去,何不尋他去?”


    時值仲夏三伏,魏惠侯甘冒午後酷暑躬身探看一個臣下,實令毗人大吃一驚。他放下扇子,愣怔片刻,不遠遲疑地說:“陛下是說,擺駕司徒府?”


    魏惠侯白他一眼:“你沒聽見?”


    “老奴遵旨!”


    不多一時,魏惠侯的車輦就在衛士們的前簇後擁下馳出王宮,徑投司徒府去。


    戚光親自駕車,載陳軫急急馳向宮城。未到宮門,戚光遠遠望見王駕出宮,急叫陳軫。陳軫抬頭一看,大是驚異,示意他遠遠跟上。一路追至司徒府前,陳軫遠遠望到惠侯下車,在毗人的攙扶下緩步走入府中。


    陳軫沉思有頃,令戚光直驅上將軍府。


    大中午有客來,在上將軍府中也是稀奇。家宰將陳軫引至客堂,聽他說有急事麵陳上將軍,連茶也顧不上沏,就奔後堂稟報去了。


    陳軫左等右等,卻是遲遲不見公子卬出來。陳軫大急,眼珠子時不時地瞄向擺在大廳一側的滴漏。


    就在陳軫額頭冒火、坐立不安時,公子卬身著深衣,穿一雙木屐,從一側偏門急急走進,拱手致歉:“讓上卿久等了!”


    陳軫陡然嗅到一襲幽香,已知怎麽迴事,迴過一禮,調侃他道:“上將軍顧自泡在溫柔鄉裏,連下官也顧不得了!”


    見他窺破實情,公子卬不無尷尬地攤開兩手,輕歎一聲:“唉,不瞞上卿,那小娘們兒真是天生尤物,極是乖巧,近日來得知娘家人占據河西,魏、秦要起戰事,她是一股勁兒啼哭,那個傷心啊,唉,連我這八尺漢子也是心裏發酸哪!”


    陳軫又是一笑:“英雄難過美人關。紫雲公主這一啼哭,上將軍怕是連槍也提不起來了!”


    “上卿這是哪兒話!”公子卬於主位坐下,一本正經地說,“娘們兒歸娘們兒,爺們兒歸爺們兒。縱使小尤物哭死,她的公父,本公子斷然不會放過!還有公孫鞅那廝,反三複四,實在可惱!此番河西決戰,本公子定要親手擒他,讓他活不成死不了,嚐一嚐做反複小人是何下場!”


    “唉,”陳軫輕歎一聲,“隻怕公孫鞅無法領略上將軍的手段了!”


    公子卬一臉錯愕:“哦,此話怎講?”


    “方才,下官有急事麵陳陛下,正欲進宮,遠遠望見陛下擺駕司徒府。若是不出下官所料,陛下此去,必為主將一事,朱威也必舉薦龍賈。如果陛下拜龍賈為主將,隻怕上將軍欲做副將,也是難喲!”


    公子卬怒不可遏:“老匹夫畏秦如虎,如何能做主將?”


    “是啊,下官也是此想。龍賈與秦廝混數十年,秦人對他了如指掌,自然更願與他對陣!”


    公子卬的兩眼似要冒出火來,怔有片刻,抬頭急道:“上卿足智多謀,必有良策教我!”


    陳軫微微點頭:“上將軍若是真的欲做主將,下官倒是可以幫忙,隻是——”欲言又止。


    公子卬急不可待:“上卿有話,快說就是!”


    “白相國過世已久,朝中——”


    公子卬心領神會,立即點頭道:“上卿所言甚是,朝中不可久空相位。待本公子擊敗秦人,一定奏明父王,力薦上卿為相!”


    陳軫起身叩拜:“下官叩謝公子再造之恩!”


    陳軫所料一絲不差,魏惠侯擺駕司徒府,的確是為主將一事。


    迎拜一套虛禮過後,君臣二人相對坐下,魏惠侯開門見山,長歎一聲:“唉,寡人悔不聽白圭忠言,終致此禍!這幾日來,寡人無時不在思念白愛卿啊!”


    朱威聞聽此言,號啕大哭,邊哭邊抹淚道:“陛下,微臣等的就是陛下這句話啊!”


    朱威一哭一訴,將惠侯的感傷再次勾引出來,禁不住以衣襟拭淚:“愛卿啊,你也是個好臣子,你和白圭,都是寡人的好臣子啊!”


    魏惠侯再出此言,朱威更是涕淚交流,候立於側的毗人也早忍耐不住,躲到門外,悄悄抹淚抽噎!


    君臣二人傷心一陣,朱威跪地叩道:“陛下,亡羊補牢,未為晚矣。陛下今有此悟,白相國在天之靈,也必欣慰了!”


    惠侯由衷歎道:“唉,不瞞愛卿,白相國撒手一走,寡人遇到大事,真還無人商議。思來想去,實能拿個主意的怕也隻有愛卿了。寡人大中午的上門尋你,隻為一事。此番對秦作戰,讓誰做主將,事關全局。寡人苦思數日,仍難決斷,特來聽聽愛卿之見!”


    朱威似乎早想妥當,幾乎是脫口而出:“迴陛下的話,微臣以為,陛下當以龍賈為主將,公孫衍為副將!”


    魏惠侯沉思有頃,緩緩點頭:“愛卿所見,正中寡人之心。龍賈做主將一事可以定下,隻是讓公孫衍做副將——”


    “陛下,以公孫衍之才,完全可做主將。微臣薦他隻做副將,已是屈才了!”


    魏惠侯眉頭微皺:“公孫衍是相府門人,若做副將,豈不讓秦人瞧低了?”


    朱威再次叩首:“公孫鞅在魏之時,也不過是相府公叔痤的門人。到秦之後,秦公卻用他為大良造,實攝相國之位。微臣鬥膽提起這樁舊案,還望陛下三思!”


    魏惠侯麵色不悅,低頭沉思許久,抬頭問道:“愛卿是說,公孫衍之才可比公孫鞅?”


    “陛下,”朱威直言不諱,“方今列國,能人雖多,多為凡才,守土或可有用,爭天下則嫌不足。能爭天下的,就微臣所見,當今世上隻有二人,一個是公孫鞅,另一個就是公孫衍。陛下,眼下公孫鞅領兵犯我疆土,能夠與他抗衡的,我們再無別人,隻有公孫衍了!白相國臨終之際,一再叮囑龍將軍和微臣,‘魏國已失公孫鞅,不可再失公孫衍!’白相國口中,從無虛言哪,陛下!”


    魏惠侯心中大震,凝眉沉思有頃,重重地看了朱威一眼,起身徑去。


    朱威打個驚愣,伏地叩道:“微臣恭送陛下,祝陛下萬安!”


    從朱威府上迴來,魏惠侯吩咐毗人,任誰也不見,隻將自己關在書房裏,閉目冥思。是的,他要好好整理一下思緒,且要從頭整起。


    首先是孟津之會,然後是伐秦,再後是公孫鞅來使,白圭死諫,再後是什麽?對,是稱王!稱王錯了嗎?千年王業是他兒時之夢,而他已屆五旬,此時若不為,此生豈不白活了嗎?再後——對,再後是伐衛!衛公難道不該伐嗎?此人陰一套,陽一套,早讓他恨得牙根癢癢的。再說,出兵也不單單是為伐衛,而是——再後是什麽?是隨巢子,對,隨巢子。還甭說,老夫子確有先見之明,現在看來,老夫子所說的黃雀,指的並不是三隻猴子,而是這頭黑雕!可當時自己為何偏就看不出呢?所謂當局者迷,他是真的迷了……


    魏惠侯就這樣坐著,想著,一直想到天色傍黑。因惠侯有言在先,晚膳早已到了,竟也無人敢吱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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