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卻有些不好意思,呐呐說道:“這個——不瞞老丈,童子也得先去稟報一聲,要不,家師就該責怪我了!”


    恰在此時,草廬大門吱呀一聲洞開,仙風道骨、童顏鶴發、額上兩道彎彎白眉的鬼穀子從草廬裏緩步走出。


    遠遠望到隨巢子,鬼穀子健步走來,深揖一禮:“難怪王栩心神不寧,原是隨巢兄駕到!”


    隨巢子迴揖一禮,嗬嗬笑道:“你家的門檻,真還難邁呢!”


    鬼穀子不無開心地指著童子嗬嗬笑道:“想是小子難為你了!”


    二人望著童子大笑起來。童子張口結舌,不明白似的拿小手拍著腦門兒。


    鬼穀子迴過頭來,伸手禮讓:“隨巢兄,寒舍請!”


    隨巢子亦禮讓道:“王兄先請!”


    二人攜手走進草堂,相對坐定,童子沏好茶水,候立於鬼穀子身後。隨巢子輕啜一口,細細品味一時,置杯說道:“此茶不是凡品呐!”


    鬼穀子亦品一口,微微笑道:“能夠品出此茶滋味的,世上怕也沒有幾人了。不瞞隨巢兄,旬日之前,仙友列子雲遊過此,此茶乃列子所遺。”


    隨巢子長歎一聲:“唉,聽聞列子駕雲禦風,如天馬行空。隨巢若有此能,不知可省多少草鞋了!”


    鬼穀子嗬嗬笑道:“隨巢兄如若天馬行空,列國諸侯怕是睡不成安穩覺了。”


    二人又是一番大笑。鬼穀子似是早已忖知隨巢子來意,又啜一口,緩緩說道:“列禦寇臨別之際,留下一篇奇文,直讓王栩品味至今呐!”


    隨巢子驚道:“哦,是何奇文,能讓王兄如此動心?”


    鬼穀子拿出一卷竹簡,翻出其中幾片,交予童子:“如此奇文,王栩不忍獨享,願與隨巢兄共賞。”


    童子接過,雙手呈予隨巢子。隨巢子接過,見是一篇短文,寫的是北山愚公發現門前有二山擋道,矢誌移之。


    隨巢子反複閱讀數遭,長歎一聲:“唉,北山愚公,說的正是隨巢啊!”


    鬼穀子微微笑道:“愚公如何能及隨巢兄?”


    “為何不及?”


    “請問隨巢兄,何為大形山?何為王屋山?”


    “大形者,他也;王屋者,我也。列子是說,大凡人心,皆有二山為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


    “這就是了!”鬼穀子點頭笑道,“在隨巢兄心中,王屋早已搬走,唯餘大形一山;而在北山愚公心中,二山俱在!隨巢兄隻需移去一山,愚公卻要移去二山。移一山與移二山,孰難孰易,豈不是一目了然嗎?”


    隨巢子輕輕搖頭:“知我者,王兄也;不知我者,亦王兄也!愚公心中雖有二山,卻矢誌移之;隨巢心中雖餘一山,非但無誌移之,反倒為之煩惱不已,夜不成寐啊!”


    鬼穀子嗬嗬笑道:“聞聽此言,真是人各有誌,不可強求啊!”


    隨巢子抬頭,不無殷切地凝視鬼穀子:“不瞞王兄,隨巢此來,為的正是這座大形山!”


    鬼穀子連連搖頭:“大形也好,王屋也罷,早與王栩沒有瓜葛。隨巢兄若是單為此山而來,看來隻能抱憾而去了!”


    此話無異於將前路堵死了。隨巢子心中咯噔一下,眉尖微動,旋即笑道:“嗬嗬嗬,不提此山也罷。隨巢另有一事,順便請教王兄!”


    “若為他事,王栩願效微勞!”


    隨巢子端起茶杯,再品一口,緩緩說道:“先師墨翟早年收治一人。此人膿腫已成,久治不愈,先師引以為憾,仙去之時,將此病人托付隨巢。隨巢奔波數十載,雖已竭盡全力,仍是迴天乏術!時至今日,此人毒已至骨,病入膏肓,近於不治。隨巢素知王兄醫道精湛,特此進山討教!”


    鬼穀子沉思良久,長歎一聲:“唉,繞來繞去,隨巢兄救世之心,終是難了!”


    隨巢子長揖一禮:“還請王兄以天地大愛為念,教隨巢一個救治良方!”


    見隨巢子將話說到這個地步,鬼穀子隻好還過一禮,再歎一聲:“唉,隨巢兄之愛心,感天地、泣鬼神,王栩豈無所動?請問隨巢兄是如何救治此人的?”


    “隨巢所施,依舊是先師墨翟之方,先以膏藥敷其病灶,以湯藥釋其毒素,再視其陰陽盛衰,損其有餘,補其不足,徐徐調理。隻是調理至今,其病非但未見好轉,膿腫反而增大,毒氣反而至骨,隨巢束手無策,苦惱不已啊!”


    “隨巢兄所施,原是救治正方。之所以未見功效,是因為時日未到。慢藥出慢效,隨巢兄之方旨在除根,功效自是彰顯於日後!”


    隨巢子點了點頭:“能得王兄此言,隨巢心中略有所慰。隻是膿腫日大,膿毒日多,為害日劇,患者日苦,隨巢每日見之,心實不忍!”


    鬼穀子抬頭問道:“如此說來,隨巢兄所困,不過是不忍麵對膿腫,希望一夕除之?”


    “唉,”隨巢子長歎一聲,“此為奢望啊!不瞞王兄,若能一夕除之,隨巢死而無憾!”


    鬼穀子又思一時,點頭道:“倘若如此,王栩倒有一方,隻恐隨巢兄不願去做!”


    隨巢子眼中放光:“王兄快說,隨巢願意一試!”


    “隨巢兄可持利刃一把,割開病灶,剜去膿腫,刮骨剔毒!”


    隨巢子閉目陷入深思,良久,睜眼說道:“重症之人忌用猛藥,此為醫家常理。王兄此法雖好,可此刀下去,隻怕膿腫未除,患者先已疼死了。”


    鬼穀子微微一笑:“也許患者會疼死。不過,疼死之後,患者必能醒來。此時,病灶已除,隨巢兄隻需外敷生肌之藥,內補所失元氣,旬日之間,傷口或可痊愈。屆時再行溫養之藥,調理陰陽二氣,損其有餘,補其不足,患者必可恢複如常,身健體壯!”


    隨巢子埋頭思量有頃,不無佩服地拱手說道:“王兄之言振聾發聵,隨巢深以為然!今日看來,隨巢一生所求,皆是方不對證,藥未入裏。王兄之方,化長痛為短痛,或對其症了!”


    鬼穀子亦拱手道:“隨巢兄過譽了!”


    “隻是——”隨巢子略略一頓,“王兄這快刀利刃、以毒攻毒之法,實非隨巢所長。王兄之方,隨巢心有餘而力不足,還得王兄親為才是!”


    鬼穀子連連搖頭:“王栩入穀多年,早習山野逍遙,療治世間俗症,實非王栩所欲!”


    隨巢子真誠懇求:“王兄既已看透症候,這也開出良方,何不多走一步,使患者早脫苦海呢?”


    “他人自有他人福,山人自有山人樂。人生苦樂皆由自然,亦皆歸於自然,隨巢兄何苦勉為其難呢?”


    隨巢子沉思有頃,緩緩說道:“蒼生自相殘殺,青春死於非命,老弱孤苦無依……天下苦難,早非隨巢言語所能形容,以王兄慧眼,豈能不知?王兄既知,又何忍居此幽穀,獨善己身?請聽隨巢一言,人生苦樂雖為自然,戰亂殺戮卻是人禍。既為人禍,當有人治。隨巢乏力,隻能舍出薄麵,懇求王兄了!”言至此處,竟自起身,在鬼穀子麵前徐徐跪下,叩下頭去,老淚縱橫。


    鬼穀子雖是詫異,卻不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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