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伴迴過神來,再看屈寒山的時候,他心裏多了一分愧疚。


    他依然不能完全接受自己就是爺爺,就是太傅大人。他還有一個疑問,麵前的屈寒山和他的同伴都是小矮人,十多年過去了,不見重新長高成為以前的樣子。如果自己就是太傅大人的“轉世”,為什麽能漸漸長成現在的模樣呢?


    再者,太傅大人為何要變成一個什麽都不記得的嬰兒?


    這些都沒有答案。


    “那你們恨我爺爺嗎?”鯉伴問他們。


    他們將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太傅大人是個好人。”一個小矮人急忙說,好像生怕鯉伴認定他們恨太傅大人。


    屈寒山說:“你爺爺是大好人。其他皮囊師在我們身上取東西的時候,不會管我們的死活。有的人被取了一截腿骨,變得一腳高一腳矮,走路極不方便。有的人半邊臉被取了皮,另半邊沒有取,一笑臉就歪了,麵目如鬼。你爺爺截骨取皮的時候盡量保持均衡,雖然會讓人變矮變小,但不至於生活不便。在其他皮囊師那裏治殘了的人,隻要去找你爺爺,你爺爺就會幫他修改身軀。”


    “有人想要錢財,有人想要美貌,你爺爺可以讓所有人都得到想要的東西。隻有那些不想要美貌也不想要錢財的人,才認為你爺爺是惡人,才看不起我們,怨恨變漂亮變年輕的人。”一個小矮人說。


    鯉伴問:“你說的可是初九?”


    幾個小矮人都嚇了一跳,慌忙左看右看,害怕別人聽見。


    屈寒山驚恐地拽住鯉伴的褲子,將他拉迴到剛才的巷道口,小聲而又緊張地說:“她可是皇後娘娘!你才來皇城還不知道吧?小心別人聽到你直唿其名,把你抓起來送到官府去!她心可狠手可辣了!比她漂亮的,幫別人變得比她漂亮的,都被她殺了。”


    “不然為什麽皇帝陛下認為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另一個小矮人憤憤難平地說。


    鯉伴這才看出來,這個憤憤難平的小矮人是個女人。


    屈寒山身後一個長著大胡子的小矮人哈哈大笑,打趣說:“就算沒有她,莫非皇帝陛下還能看上你?”


    那個小女矮人不滿地說:“當年我可是洗衣坊裏最好看的女人!”


    鯉伴問:“那你為什麽要賣掉身上的皮骨呢?”


    小女矮人說:“還不是為了我那不爭氣的女兒!”


    大胡子小矮人不信,撇嘴說:“不爭氣的都是兒子,哪有不爭氣的女兒?我要不是為了給我兒子還賭債,才不會把骨頭賣了。”


    鯉伴覺得大胡子小矮人說得有道理。如果攤上一個好吃懶做或者嗜酒賭博的兒子,萬貫家財都會敗光。但是女兒家除了買點綢布做衣裳,不見有太用錢的地方。


    小女矮人說:“我女兒繼承了我的相貌,有幸選為秀女,進入宮中,與那些達官貴人的千金小姐、大家閨秀一起伺候皇帝陛下。誰料宮中換皮削骨的攀比風氣如此厲害,幾乎人人換皮,人人削骨。那些進入宮中的秀女,大多背後有靠山,花再多錢去變漂亮,也眼睛都不眨一下。我這種洗衣坊的窮苦人家哪能跟她們比呀?可是我又不忍心看著女兒受冷落,於是將身上能賣的都賣給了皮囊師,換了錢來,給我女兒去換皮削骨。”


    鯉伴心裏翻湧起一陣酸楚味兒。富貴人家換皮削骨也就罷了,苦就苦了平常人家。人人比美,逼得那些本不用出賣肉體的人不得不出賣肉體。剛才在茶館裏聽到土元說起小矮人的時候,他還對小矮人有些偏見。此時聽小女矮人訴說身世,他不禁生出同情之心,又怨恨太傅大人開創了皮囊師的紀元。是他給許多想要變美的人帶來了福音,也是他給原本無關的人帶來了災難。


    “對不起……”


    鯉伴低頭向這位小女矮人道歉。


    小女矮人擺擺袖珍的手,說:“不不不,你不用為你爺爺向我道歉。每次皮囊師找我買的地方不一樣,我每次都賣,要不是太傅大人,我現在就變成了一個殘缺不全的人,不但行動不便,看起來也非常可怕。我現在雖然小了一點,記性差了許多,但是我還能生活。”


    鯉伴問她:“你們不是會忘記之前的事情嗎?怎麽你還記得清清楚楚?”


    小女矮人笑著說:“是一個從宮裏來的陌生姑娘告訴我這些事的。她常來看我,給我一些錢。”


    鯉伴問:“那姑娘是你女兒?”


    小女矮人搖頭說:“不是,她說她不是,她說我女兒在宮裏當上特別受寵的妃子了,是不能隨便出宮的,所以托了她來看我。她還說,娘娘不敢讓人知道她換過皮削過骨,所以不能承認我是她母親。”


    鯉伴心想,或許那姑娘說的是實情,也或許那姑娘就是她女兒,找了這個借口不承認而已。初九的手段鯉伴很清楚,隻要承認了這個小女矮人是她母親,她就會惹來殺身之禍。也幸好小女矮人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女兒是什麽模樣,不然初九定有無數的方法讓她指認這條漏網之魚。


    小女矮人欣慰地說:“隻要她在宮裏過得好好的,我就覺得值得!”


    鯉伴忍不住說:“可是……可是你都不記得這個女兒了……為一個不認識的人付出這麽多,你還覺得值得嗎?”


    小女矮人說:“我是不記得不認得她了,可是我還是愛她啊。”


    鯉伴忽然眼眶一熱。


    街道上的嘈雜聲不斷傳來,路過的馬偶爾會撅起尾巴拉下一團冒著熱氣的大糞,街道的南麵有人因為一件小物品而討價還價,北麵有濃妝豔抹的女人來來迴迴地拽過往的穿著綢布衣服的男子,西邊有烤地瓜攤兒散發煙火味兒,東邊有拉二胡的老頭和彈琵琶的女子演奏小曲兒。各種好聽的難聽的聲音,各種好聞的難聞的氣味充斥在這仿佛要腐爛掉的東市,這是最真實的人間。


    而就在這人間的一角,鯉伴看到了一尊菩薩。


    鯉伴雙膝一屈,跪在這尊菩薩麵前,朝她磕了一個頭。


    小女矮人吃了一驚,慌忙要將他扶起來,可惜她身子太矮,無法將他扶起。


    “你給我磕頭幹什麽呢?”小女矮人問。


    旁邊的小矮人也不知所措。


    鯉伴說:“我不是為我自己而跪,是為天下母親而跪。”


    小女矮人連忙說:“受不起受不起!你快起來!”


    鯉伴站了起來,又深深鞠了一個躬。


    旁邊的小矮人聽鯉伴這麽說,都露出了難堪的表情。他們都是為了錢財,為了享受才出賣身體的。


    屈寒山問鯉伴:“我剛才在茶館的時候看到你有兩個同伴,現在怎麽就你一人?”


    鯉伴說:“我們本來一起要去醫館的,剛才我感覺到你們跟蹤我,我就落後一些等你們出現。”


    屈寒山說:“去醫館?可是去找跟你們一起進皇城的朋友?”


    鯉伴渾身一顫,忙問:“你說的可是小十二?”


    屈寒山連忙跳起來要捂住他的嘴,可是身高不夠,捂不上。


    “不要說名字!別讓人聽到了!”屈寒山氣喘籲籲地說。接連幾跳讓他耗費了許多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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