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的酒肆裏人來人往,中間的高台上有幾個卷發碧眼、身材火辣的胡姬赤足跳著舞,強勁有力、柔中帶剛,腳踝處的金鈴發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響聲。


    梁婠頭一次見到胡姬,忍不住驚歎。


    蕭倩儀瞧見,笑了:“我頭次來時,也像你這樣稀奇得緊,現在嘛,見得多了便習以為常了。


    不等菜上齊,拎起酒壺斟滿兩杯酒,一杯給梁婠,一杯自飲。


    她舉著酒杯神秘兮兮:“我還知道一個好去處,迴頭再帶你去。”


    “什麽好地方?”梁婠眼睛一亮,這才從胡姬身上移開視線。


    蕭倩儀揚揚眉:“這個嘛,下次你就知道了!不過,你下次還能出得來嗎?”


    她笑容一收,斂眉正色道:“你說自打你搬進宮,見你一麵怎麽就那麽難呢?知道的呢,是主上愛你護你,不知道的呢,還以為你被打入冷宮了!


    我原先以為沒了這無中生有的齊王妃,皇後的位置就是你的,可你來洛安這麽久了,怎麽什麽位分都沒有?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莫非還因先前的身份有所顧慮?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就多慮了,旁人不說,你且看看一向保守的公孫大人,即便知曉你進宮,不是什麽話也沒有?那我父兄就更別提了,我看他們啊,個個心似明鏡,知道如今的主上可不是先帝!”


    想到他們吃癟的樣子,她越覺得好笑,可笑得笑得又板起臉。


    “通過這件事,讓我明白一個道理。”


    “什麽道理?”太過明亮堅定的眸光,看得梁婠身子微微後仰。


    蕭倩儀對上她的眼,極為認真:“想要掌握話語權,需得有強大的實力做後盾!開府,就是我的第一步!”


    然而,前一刻還雙眼放光的人,下一刻又如泄了氣一般。


    她垮下肩,喪氣得很:“可我現在連第一步都邁不出去,你不知道,前日,我不過有意透點口風,提了想開府的事,誰想那幫老頑固,一個個蹦得三尺高,跟誰挖了他們家祖墳似的,又是反對又是指責,唉,什麽叫做孤立無援?我現在就是!你說除了你,我還能找誰訴苦去?可你——唉,真是諸事不順啊!”


    蕭倩儀苦著臉自飲自酌,惆悵得不行。


    梁婠心中有數。


    她雖不怎麽當眾露麵,但對前朝後宮的事了若指掌。


    “女子開府建衙,未有先例,你若真有這個打算,總要徐徐圖之。”


    蕭倩儀啪地放下酒杯,“哼,你少拿虛話搪塞我,倒是拿出點行動來支持我!你可別忘了,咱們在月州說好要相攜而成,你得言而有信!”


    梁婠失笑搖頭:“這哪裏是虛話,也得有個契機才好成事。”


    “那你倒是說說契機在哪兒?”蕭倩儀咬著牙,一杯又一杯地飲著。


    梁婠無奈:“你先吃點東西再喝啊!”


    蕭倩儀冷哼:“吃?我還哪有心情吃?”


    梁婠仔細思量一番,正欲開口,聽得旁邊用屏風隔開的席位響起說笑聲,有男有女,人還不少。


    兩人十分默契地噤聲,對視一眼。


    蕭倩儀捏緊手中的酒杯,側耳細聽。


    梁婠小聲問:“認識?”


    蕭倩儀點點頭。


    幾名男子不知飲了多少酒,大著舌頭說話。


    若非提及自己,梁婠斷不會注意。


    有同席的女子好奇,捏著嗓子嬌滴滴地詢問關於齊後梁氏的事。


    蕭倩儀越聽嘴角弧度越大。


    梁婠越聽眉頭擰得越緊。


    竟不知從何時起,大家口中的梁氏成了對皇帝情深似海、忠心不二,為了成就皇帝的大業,不惜以身侍敵的癡情女。


    可惜,齊國亡了,梁氏也被皇帝拋之腦後。


    到底皇帝心裏真正在意敬重的還是發妻蕭皇後。


    這麽一想,梁氏也怪可憐的。


    想當初在齊國,梁氏那可是寵冠六宮,與現在枯坐冷宮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隻怕每天是以淚洗麵,指不定心裏有多苦悶、多後悔……


    梁婠瞪著眼珠子,嘴角直抽搐:“我竟不知我過得這麽淒慘呢。”


    蕭倩儀幾乎要笑岔氣了。


    梁婠白她一眼:“是誰說往後再聽到有人詆毀我,上去就給他一巴掌,你現在笑什麽,趕緊去啊!”


    蕭倩儀撐著頭笑:“他們沒有詆毀你啊,他們是在可憐你,同情你!”


    梁婠不由坐直了身子,懷疑的目光直盯上蕭倩儀:“你該不會是有意要叫我聽見吧?”


    “怎麽會呢?沒有沒有!絕對沒有!”蕭倩儀撂下酒杯,忙忙擺手。


    “沒有?”梁婠看她一眼,指尖剛觸到杯身,不想被人搶先一步端了起來。


    她抬眼看過去,就見宇文玦黑沉著一張臉:“卿還想飲酒?”


    梁婠想解釋,宇文玦已看向對麵的人:“蕭將軍,我記得你明日是要隨王庭樾去金堤嶺吧?”


    “啊,哦哦,是啊,就正準備迴去了。”


    蕭倩儀尷尬地站起來,幹笑兩聲,又暗戳戳給梁婠遞了個眼神,然後對著宇文玦行了一禮:“臣先,先告退了。”


    言畢,頭也不迴的就跑,很快沒了影子。


    梁婠琢磨著一件事:“我怎麽不知道王庭樾要去金堤嶺?”


    酒肆裏魚龍混雜,宇文玦皺眉掃視周圍,又瞧一眼手中的酒杯。


    “我倒是想說,卿給我機會了嗎?用迷藥將我迷暈,就為了跑出來飲酒?”


    梁婠訕笑著從他手裏拿過酒杯,丟去一邊:“沒有,我一口沒飲,出來也隻是想同她說說話……早知她喚我來是飲酒的,我絕對不會答應!”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說得信誓旦旦。


    接著,又往周圍看了看,指著隔壁一席人,壓低了嗓音:“咱們還是迴去吧,萬一被認出來就不好了。”


    說罷,撂下一包錢,將宇文玦拖出酒肆,也不管他什麽反應。


    馬車裏,見宇文玦依舊黑著臉,梁婠在他身側坐下。


    “那香爐裏點的不是迷藥,是特意配來給你助眠養神的,自從迴到洛安,需要你處理的事情不少,白日就罷了,可就連夜裏你也睡不踏實。”


    宇文玦麵色稍霽,看一眼溫言軟語的人,微微一歎:“我沒想限製你出入,隻是你的身體——”


    “我知道,你怕我像上次一樣,但你放心,我是醫者,心裏有數。”


    他白日政事繁重,晚上還要看顧自己,有時夜裏睡下,也不過是多翻了幾個身,他立馬就會出聲詢問,是不是身體哪裏不適。


    宇文玦沉默須臾,拉起梁婠的手:“這次,咱們總要小心些。”


    自知曉她有孕,他心裏就隻歡喜了一刻,再往後,便是提心吊膽。


    他不懂婦人生子事宜,更不曾留心過。


    就算當年曦兒抱到他麵前,也已經是一個軟乎乎的奶娃娃。


    他不知道孩子如何一點點顯形,更不知道婦人從頭到尾要經曆什麽。


    隻知道在漣州城見過她血流不止、奄奄一息的模樣後,對他來說婦人有孕,不再是一件輕鬆可談的事。


    宇文玦望著眨巴著眼睛盯住自己的人,揉了揉她的鬢發,長長一歎:“以後,你若是再想去哪兒、或想做什麽,隻讓我陪你一起就是了。”


    梁婠心裏酸酸的,伸手抱住宇文玦:“對不起,又讓你擔心了。”


    宇文玦拍拍她的背:“卿知道就好。”


    繼而又道:“沒有也罷,既然有了……待生下他,咱們也再不要了。”


    梁婠微微一愣,驚訝地仰起頭,有些不確定:“你就不怕仍是個——”


    他是大司馬、齊王時,便也罷了,可如今是皇帝。


    皇帝曆來擁美無數,不單是為了滿足一己之欲,更是為了開枝散葉、承襲江山。


    可他卻不在意。


    宇文玦淡然一笑,低頭撫上她的臉:“咱們的女兒定然不會差,可若真的力不勝任,即便我有意傳位與她,她亦是守不住,屆時,別說會累她性命,就是朝野、天下亦會動蕩不安。


    再者,生兒育女本是緣分,何必為了這不確定的事,讓你飽受生育之痛?


    我想過了,即便咱們的孩子不合適,也無需擔憂,皇族子弟眾多,單宇文珵便有好幾個孩子,這麽多人,總有一兩個能成材的,屆時挑上一個賢良方正的即可。”


    他握住她的手,語氣溫柔,態度卻十分堅定:“我娶妻,從不是為傳宗接代,從前如此,往後亦如此。所以,請你放心,我斷不會為了皇位有繼,另納旁人生子。”


    她怔怔看著宇文玦,心底的震驚難以言喻,甚至不曾察覺到自己已經濕了眼眶。


    他總是那麽心細如發,也總是那麽了解她。


    宇文玦笑笑,伸手幫梁婠拭幹眼角:“對了,方才在酒肆裏,我怎麽聽著隔壁那幾人說的話有些不對味兒?”


    梁婠帶了濃濃鼻音:“什麽話?”


    宇文玦眉頭淺蹙,隱隱不滿:“似乎在說什麽癡心婦人負心漢?”


    梁婠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你聽錯了,分明是癡心郎君薄情女。”


    宇文玦輕哼:“你知道就好。”


    輕輕的吻落在她的眼皮。


    元和二年十月,有突厥人來犯,偷襲劫掠北境的羊角崗及金堤嶺一帶,攻占千雎、驪嶼、安郡,屠殺百姓共四千四百九十三人,並擄走婦人三百二十六人。


    聞此,周君派司馬博、公西瑾、王庭樾等六名大將領兵二十萬與突厥對陣。


    雙方交戰三個月時,突厥忽遇雪災,損失慘重。


    半個月後,因內部幾派爭權奪利,突厥大分裂。


    時經四個月,周軍逼退突厥至挲河,並順利收迴金堤嶺等地。


    趁突厥陷入內亂,周君下令修築北邊防禦工事,於邊緣險要之地築城,三年之中七度築城。


    百姓免於突厥騷擾。


    *


    元和七年五月,陳國因邊界闌城歸屬一事,與梁國發生局部戰爭。


    陳國偏安一隅,地小勢弱,主動向大周稱臣,尋求庇護。


    為示誠意,陳國國主親自來洛安向周君進獻財寶美女。


    出人意料的是,周君竟扣下陳國國主,並派軍進駐東陵城,廢掉陳國政權。


    同年七月,陳國亡。


    陳國國主為求保命,自請向周君獻上妻女。


    周君怫然作色,派人以毒酒鴆殺之。


    大周吞並陳國,朝堂上有人建議可趁勢南下攻取梁國。


    皇帝未置可否,隻任命公西瑾為浜州總管,駐守靈安郡;史永盛駐守袁州、蕭景南駐守吳州。


    *


    椒房殿。


    “殿下,安南將軍夫人韋氏求見,現下就在殿外候著。”


    梁婠擱下手中的書,笑了笑:“讓她進來吧。”


    收拾書冊的工夫,穀芽已經去而複返,身後還跟著一名身姿窈窕的婦人,橘紅色窄袖小衫配淺綠色繡竹紋及腋長裙,很是貌美。


    婦人額頭觸地:“妾拜見皇後殿下。”


    “起來吧,賜座。”


    “謝殿下。”


    梁婠微笑打量跪坐在墊子上的女子:“倒是比上次見你,又豐腴富態了些,看樣子公羊敬將你照顧得很好。”


    韋貞兒麵上一紅,垂下頭:“殿下莫要打趣妾。”


    這還真不是梁婠打趣。


    當日離開晉鄴前,梁婠想要賞賜公羊敬,無論是封官加爵,還是賜金賜銀,任由他挑選。


    誰曾想公羊敬卻是跪地一拜,隻懇請自己準許他娶韋貞兒為妻。


    她當時驚了半晌。


    後來,她單獨召見了韋貞兒。


    如今他們也成婚多年,夫妻依舊恩愛如初,除了改名為公羊宏的高子宏外,另育有一子一女。


    穀芽端來冰鎮的石榴汁。


    梁婠讓送去一些給韋貞兒:“洛安的夏日燥熱,飲上一些降降暑。”


    韋貞兒不常進宮,每迴來了,都是簡單地說說話,再呈上些親手做的小玩意。


    韋貞兒接過石榴汁,輕輕一歎:“將軍是個好人,這麽多年了,他待妾極好,待阿宏也極好,與他親生的無異。”


    坐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有寺人領了手捧瑤盤的宮人魚貫入內。


    寺人行了一禮,方道:“殿下,這是馥臨刺史進獻的物品,主上命小的給您送來。”


    梁婠抬眸看去,卻是些衣裙首飾,唯獨製式花紋與常日所見很是不同。


    梁婠沒什麽興趣。


    見狀,穀雨放下手中的茶壺,走上前,忍不住掩嘴笑:“這倒是個聰明人,沒給主上送什麽美佳人,而是知道討您歡心才是正途。”


    此言一出,眾人不由悄悄往梁婠臉上看。


    那梁國國主的事兒,外人不知,他們卻是一清二楚。


    這麽多年了,皇帝一直守著皇後一人,可謂琴瑟相諧。


    誰想這個梁國國主自作聰明,先是進獻美人不說,後來還要獻妻獻女,皇後一怒之下,這個陳國國主亡了國不說,自個兒的小命也弄丟了。


    梁婠撿起一顆蒲桃剝著皮,笑著瞪她一眼:“多嘴多舌惹人厭,還不將人領下去。”


    穀雨欠身一笑:“是,奴婢這就走。”


    韋貞兒前腳離開,宇文玦後腳進殿。


    甫一入殿,他四下瞧著,像在尋什麽。


    梁婠倒了一杯蒲桃汁:“這蒲桃新鮮、味道也好,我叫他們才製的,你嚐嚐。”


    宇文玦坐定後,端起杯盞:“我叫人送來的東西,你不喜歡?”


    梁婠給自己也倒了杯,知他說得是馥臨刺史送來的衣裙首飾。


    “若是一個個都像他一樣隻知道討好我,那朝堂上少不得又該彈劾我一番呢,你說這些年,彈劾我的次數還少嗎?什麽善妒專寵、什麽子嗣單薄,對了,還有後宮幹政,這迴兒是不是又該說我結黨營私?”


    宇文玦聽了,咽下冰涼酸甜的蒲桃汁:“他們頂多也就嘴上說說、奏章上寫寫,咱們不理會不就成了?卿不是也說了,彈劾了這麽多年,可又曾真的改變什麽?還不是照舊?”


    略略一停,他黑眸中藏了笑:“再說,他們也不過是實話實說,又不曾冤枉你。”


    梁婠眉頭一皺,氣得一把奪過他手裏的杯子:“還是留著我自己飲吧,反正什麽好名聲都叫你得了。”


    宇文玦不以為然:“我雖得了好名聲,可卿卻得了實在的好處。”


    梁婠細品這話中的意味,睨他一眼:“他們也是笨,明明是你在‘姑息養奸’,不彈劾你,反倒彈劾我。”


    “他們可不笨,”宇文玦笑著重新拿迴蒲桃汁。


    梁婠蹙起眉,盯著眸光深深的人看了會兒,忽而一笑:“是,的確不笨,知道柿子專揀軟的捏。”


    宇文玦笑了起來,也換了話題:“卿沒瞧瞧那鳳袍?孫赫說是藕絲綾所製。”


    “藕絲綾?”梁婠愕然:“就是蓮花梗中抽出的絲?”


    宇文玦輕輕頷首:“對。”


    梁婠了然:“那我知道了,蓮花一向被佛家視作聖物,這藕絲綾高貴神聖,便用來製作法衣,可這法衣又並非尋常僧尼可穿,通常供奉給佛像和高僧。


    聽說幾十萬根藕梗才能製出一件法衣,製綾的技藝也相當精巧繁瑣。”


    “正是。”宇文玦眸光意味不明。


    梁婠一想到方才送來的衣裙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直搖頭:“這個孫赫,讓我落個結黨營私的名聲,我也認了,可這分明是要讓我背上驕奢無度的罪名啊,那我可不答應。”


    宇文玦饒有興味瞧著她:“我想也是。”


    “所以,他人呢?”


    “卿覺得呢?”


    目光一觸,梁婠懂了:“該!”


    注:文中蒲桃就是葡萄啦,隻是那個時候的人這麽稱唿它~


    另:還有一章正在改,我也不知道為啥改文就跟重寫一樣,看看我今天能不能改完叭,畢竟結局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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