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燁的幾個親信受傷不輕,青竹與暮山招招緊逼,迫得他們一再步步後退、無處可避,眼下大勢已去,無疑是在垂死掙紮。


    梁婠收起弓箭,彎腰拾起地上的長劍,繞開打鬥的幾個人,向陸明燁走去。


    陸明燁癱在地上,充血的眼珠幾乎要爆出來,全身不受控製地抽蓄,喉嚨深處發出低啞怪異的叫聲,嘴裏還不斷往外溢出血沫子。


    看得出來他痛苦、怨恨、不甘,似乎還有對生的渴望。


    梁婠瞧在眼裏,麵無表情。


    隻高高舉起手中緊握的長劍,對著陸明燁的心口狠狠紮了進去。


    冷刃沒入身體,怪叫聲戛然而止。


    ……


    等梁婠再折返到路麵,已不見打鬥的身影,來往的士兵隻忙著清點武器馬匹,捆綁負傷的俘虜,處理橫七豎八的屍體。


    梁婠扔掉手裏還在滴血的長劍,焦急地四下張望,邊走邊在滿目狼藉中尋找陸晚迎的影子。


    “阿迎……”


    “夫人。”


    忽然,不遠處有人喚她。


    梁婠轉身瞧過去,就見幾個士兵圍著一個人。


    她避開屍體,疾步走上去。


    圍著的士兵行了一禮,自動從中間讓開。


    有軍侯將跟前的士兵打發,低聲道:“夫人,這……隻怕是不成了……”


    梁婠沉默看一眼仿佛從血泊中撈出來、一息尚存的人,半闔的眼眸裏透出微弱的光,幹白的嘴唇輕輕動著,說話聲幾不可聞。


    可她還是聽到了。


    “……梁婠。”


    梁婠眯眼應聲,語氣盡可能如常:“阿迎,別怕,我給你止血。”


    說著從腰間扯下小玉墜瓶,顫著手倒出幾粒藥丸就給她喂下,又從繡囊裏取出幾枚銀針,琢磨著施針止血。


    青竹遠遠瞧見,急忙小跑上前,二話不說,蹲下身小心扶起陸晚迎,給梁婠打下手。


    除了原本胸口處的箭傷,腹部又連著幾個血洞,後背心處還中了兩箭。


    青竹單看了一眼,心裏便也明白,夫人能做的隻是幫她吊著一口氣。


    後背的箭不能拔,否則會立刻氣絕身亡。


    梁婠緊抿著嘴唇,隻一門心思地施針,待封住幾處要穴,止了潺潺而流的血,才稍緩了緩,抬眉看向青竹。


    她怎麽也沒想到陸明燁竟會對自己的親妹妹下這麽狠的手。


    目光交匯,青竹輕輕點一下頭。


    梁婠了然。


    瞧見陸晚迎眼皮困倦地望著自己,似是有話要說。


    梁婠屏退青竹等人,扶著陸晚迎靠上自己,一邊給她擦拭嘴角的鮮血,一邊輕言安撫。


    “我已經讓人傳消息給他,他會來的,你再等等,”她頓了下,解釋:“陸明燁與玉州太守在白石嶺設下埋伏,卻叫我們提前察覺,今日我將計就計,故意用己身將陸明燁引來,就是為了——”


    陸晚迎搖頭打斷,氣若遊絲地笑了笑:“小嬸嬸,對……不起,我做了很多……很多錯事。”


    梁婠抿住唇,不言語。


    南城宮裏,什麽是對,什麽又是錯?


    陸晚迎固然害死過無辜,可她自己又何嚐不是犧牲品,又如何不無辜?


    晉鄴城中,權力傾軋,血流成河。


    所有人也不過是陷落在這同一個漩渦中不能自拔。


    究其源頭,從何尋起?


    孰是孰非,誰又能說得準?


    梁婠搖頭歎息:“阿迎……”


    秋末冬初,頭頂落下的陽光沒有半分暖意,地上坐得久了,有寒氣慢慢滲入體內。


    陸晚迎隻覺冷,冷得直哆嗦。


    梁婠握住她的手,想要幫她暖一暖。


    陸晚迎吸著氣:“小嬸嬸,我,我快死了,你還有什麽瞞著我的,能跟我說說嗎,我,我被家人騙了一輩子、利用了一輩子,這一生活得實在,實在像個笑話。”


    梁婠點頭坦白:“曦兒是我跟陸修的孩子,曦兒沒死,高昕和高暘也都沒死……我和陸修所有的事,高潛都知道,我要做什麽,他也知道。”


    陸晚迎麵上一詫,卻又緩緩笑了:“怨不得他們都,都那麽喜歡你。


    她瞧著她,又追問:“那你……為何要隨表兄迴晉鄴,當……太後,而不是留在周,周國?你是想幫小叔報仇……奪天下嗎?”


    先前他們騙自己陸修是公西瑾,她便以為梁婠嫌棄公西瑾地位低下,如今看來卻不是,那時的小叔已是周國國君,除非梁婠對——


    陸晚迎睜了睜眼睛:“為何?別,別再騙我。”


    梁婠歎道:“奸臣當道,貪官橫行,我隻想殺掉該殺之人,早日結束這一切,隻要坐在皇位上的是英明之主,我都會這麽做,不管是不是陸修……”


    陸晚迎懨懨看著扶住自己的人。


    去年含光殿中,梁婠對她說了好些話,她也是第一次同梁婠撕破臉,毫無顧忌地吵架。


    她不僅說自己耳目閉塞、坦白去過前線戰場,還一再讓自己走出宮門、走出晉鄴城,可惜的是,那時的自己根本聽不進去,心裏眼裏隻有恩恩怨怨、情情愁愁。


    陸晚迎合上眼,緩緩神,再睜開眼,似乎比先前多了些精神。


    她低低訴說,又像喃喃自語。


    “……外人看來,我好似從小受盡無數寵愛,可旁人不知,其實,他們對我亦十分嚴格。


    我清楚父兄的野心,也知道身為陸氏一員,既享受了這份榮耀,就得肩負起應負的責任……更不要說,我還是父親唯一的嫡女,他就算不明說,但我也清楚,不管為了陸氏,還是為了權勢,他想將我培養成第二個陸諼……


    小叔大我四歲,雖說是叔父,卻像兄長……他一向待我很好,在沒有你以前……應該,應該算是整個晉鄴城,不,應該說是全天下,全天下與他最親近的女子了……”


    她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地說著,忽地,不知想起什麽,閉起眼,輕輕笑了下,聲音輕飄飄的。


    “有一迴,我誤闖了阿翁的書房,還……碰了不該碰的東西,被他碰巧撞見,我不知會受到怎樣的懲罰,嚇得不行,他非但沒有說出去,還,還幫我頂了下來……


    小嬸嬸,我知道你肯定會嘲笑我,這麽無足重輕的一小件事,有什麽可值得掛懷的。”


    她扯動嘴角,說得費力:“在陸氏,是不一樣的,旁人不會懂,隻有陸氏的人,才,才會明白,有些懲罰會,會要人命的,即便,即便我姓陸……”


    梁婠垂下眼,眼底隻覺酸澀。


    “……阿迎。”


    陸晚迎微笑:“其實,你不告訴我,不告訴我他還活著是,是對的,陸氏的人都是瘋子,是我的執念,差點……差點害了他。


    小嬸嬸,起初,我是不喜歡你的,可是,可是我看得出來,他和你在一起很開心,那種開心,是前所未有的,他是真的很喜歡你……所以,我也慢慢試著喜歡你,後來,我也真的喜歡同你們在一起,你住在南苑的那兩年,真好啊……”


    梁婠低下頭閉了閉眼,逢年過節,陸晚迎也會迴太師府。


    但凡迴來,總是第一個跑來找她,一口一個小嬸嬸地叫,看到什麽好玩的、有趣的,總要走時討了去才肯罷休。


    那是個古靈精怪到有些乖張的少女。


    陸晚迎無意識地繼續說著:“小嬸嬸,你若是早點告訴我,你一直……都愛他,就,就好了……”


    “阿迎,別說了。”梁婠眼睛澀得難受。


    陸晚迎苦苦笑了下:“他若知道我對他心愛的人下手,一定會討厭我,永遠也不會原諒我……”


    說到此處,她用力迴握住梁婠的手,望過來的眼神滿是乞求:“小嬸嬸,答應我一件,一件事兒,好嗎?”


    梁婠吸著氣,鄭重看著她:“你說。”


    陸晚迎眼圈發紅:“別告訴他我喜歡他,我不想讓他覺得我——”


    她流著眼淚,不覺哽咽:“小嬸嬸,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嗎,永遠也不要讓他知道……其實,我心裏一直都明白,即便沒有你,我也永遠不可能嫁給他,因為,因為……”


    她歎息著閉上眼:“不管你信不信,我,我沒法真的對你下殺手,因為,你是他舍了性命也要愛的人,可我,我又不能什麽都不做……”


    越是在意一個人,越想在他眼中完美無缺。


    這種感覺,梁婠明白。


    她低著頭輕應一聲,喉嚨像堵了什麽東西,說不出話來,隻是肩膀聳動,不停掉著眼淚,耳邊卻響起澀然笑聲。


    “小嬸嬸,我是個壞人,做了很多壞事,死了也是活該,不值得,不值得你為我哭……”


    踢踢踏踏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小叔。”


    梁婠穩穩扶著陸晚迎,淚眼模糊中循聲看過去。


    有人駕塵彍風地往這邊趕來,待離得近了,翻身下馬,衣帶風塵,一步步朝她們走來,不過片刻的工夫,長身立在眼前。


    幾欲跪拜行禮眾人,被他抬手製止。


    尉遲淵自覺去安排。


    宇文玦這才轉眸看迴鮮血淋漓的兩人,不由蹙了眉,正欲開口詢問。


    梁婠抹掉眼淚,看他:“你們也許久沒見了。”


    陸晚迎靠在梁婠懷裏,隻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她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得再清楚些,卻越發模糊起來。


    可饒是如此,這輪廓仍與記憶中的人完美重合。


    顏如冠玉、風姿如鬆。


    宛如古畫中的美男子,讓人見之不忘。


    他蹲下身,近在眼前。


    “阿迎。”


    沉沉的一聲,直撞心頭。


    陸晚迎笑了:“小叔,對,對不起,阿迎做了很多錯事,請你原……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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