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陸晚迎端坐在犢車上,去往三十裏外的月台寺。


    出城時,她撩起簾帳一角往外瞧。


    午後的陽光暖融融的,若非所見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隻怕要將這明媚誤作春日。


    她閉起眼笑了笑。


    忽然,馬兒長嘶一聲,有人駕馬橫在路中間。


    護衛拔劍上前。


    來人神色從容,不露半點懼意。


    他從馬背上跳下來,掏出令牌,徑自走到犢車前。


    榴花苑的石舫內,梁婠正與永安王高渙青梅煮酒、鬆枝烤肉。


    紅通通的木炭溫度炙人,烤得小爐上的鹿肉金黃酥脆,掉落碳上的油脂嗞嗞作響,整個石舫裏彌漫著烤肉特有的香氣,令人垂涎欲滴。


    錦蘭跪坐一旁,扶著酒壺,又斟滿一杯。


    梁婠端起酒盞,眼含深意:“予敬永安王一杯,日後在這皇城中,我們孤兒寡母能仰仗的人就隻有皇兄了。”


    高渙端起杯子,鄭重道:“忠君護主是臣分內之事。”


    梁婠抬起手,以袖遮麵,率先飲下一杯。


    她放下杯子,歎了口氣:“奈何世間人心叵測,倘若人人都能像永安王一般,予同皇帝也不至於在朝堂上如履薄冰……”


    說罷,垂下頭拭了拭濕潤的眼角。


    高渙目光炯炯,適時出言安撫幾句。


    梁婠紅著眼眶點點頭,又不無慚愧歎道:“是予失禮了,永安王莫要見怪。”


    再抬眼,話鋒一轉:“那日大軍出征,予遠遠瞧著,安德王一身甲胄,英姿勃勃,倒有幾分永安王的影子。”


    提到高永晟,高渙微微一歎,麵上笑得一派溫良謙和。


    “到底還是年輕氣盛、曆練不足,這次太後與主上肯讓他領兵迎敵,於他而言,也是個磨礪鍛煉的好機會,臣隻願他能盡忠竭節,不辜負太後與主上所望。”


    他自謙持重的臉上,隱約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得意。


    梁婠笑了笑:“有永安王在,自然不會有問題。”


    這次與斛律啟光一同出征的安德王高永晟,是高渙的親侄兒。


    其一母同胞的兄長高澤死得早,高永晟可以說是高渙一手撫育長大的。


    兩三杯酒後,談話的內容也不再僅流於表麵。


    梁婠忽而開口,意有所指:“有好些日子不見南陽王了,聽聞他從馬上掉下來傷了腿,不知好些了沒。”


    高渙迴道:“前兩日臣還特地去探望,傷得有些重,一條腿幾乎不能動彈,恐是廢了。”


    梁婠驚訝:“竟這般嚴重?”


    高渙應一聲,狀似無意地往門口瞟一眼,表麵上平心定氣,唯有眼底流露出一絲異樣。


    梁婠會意。


    說不緊張是假的。


    她垂下眼,心髒突突直跳。


    正巧,有內侍入內稟報道:“太後,長廣王求見。”


    梁婠與高渙匆匆交換了個眼神。


    他們約見是極隱秘的事兒。


    梁婠收迴目光,對一旁的錦蘭道:“你去尋個理由將人打發了——”


    “太後,”高渙蹙起眉,出言阻攔,十分不解。


    好不容易將人等來,如何能打發了?


    梁婠極淡一笑:“有一個詞叫欲拒還迎。”


    觸及那帶了笑意的眼神,高渙一愣,隨即又笑著點點頭。


    錦蘭躬身退出。


    高渙意味深長地笑笑:“臣這七弟啊,向來疑心深重。”


    梁婠抿抿唇,高灝究竟是個什麽樣兒的,她還是了解的。


    據密探來報,知曉太後離宮,就有人以為她要與長廣王私會,愣是派人在長廣王府外盯了一天,結果卻撲了個空。


    然而此事並了結,有風言霧語稱,於同一日,有人在永安王府附近見到形容酷似太後的女子。


    最為離奇的是,還有人稱永安王於王府後門親自送別一位神秘女子。


    更有甚者言,前尚書令陸勖之所以當街被人誤殺,全是因為無意中撞破一件皇族秘事,才被勢位至尊者殺人滅口。


    尚書令已是位高權重,能對其下狠手的,怎麽可能真的隻是一個雜役?


    坊間再提到永安王,則是諱莫如深。


    是以,也不知從何時起,那個傳聞中同太後關係曖昧不清的人,除了長廣王外,又多了一個:永安王。


    流言一起,再細數過往,似乎就越發露了痕跡。


    什麽陸勖死得離奇、大理寺案子結得草率。


    最為明顯的是,冬狩期間傳出太後與長廣王有私後,永安王明明在府中禁足,卻仍是打發了人向太後送上特製的弓箭,後來,迴程途中還遇到刺客,那樣多的人,單單隻有長廣王受了傷,雖隻是擦破了皮,但也足夠引人遐想了。


    即便不去刻意打聽,梁婠也知道那些所謂的秘辛,定是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她黯然一歎:“有些消息予也聽說了,到底是給永安王添麻煩了。”


    高渙渾不在意:“臣倒是無所謂,隻是累得太後清譽受損,隻怪這造謠者用心實在險惡。”


    “誰說不是呢。”梁婠瞧一眼,心中冷笑一聲。


    若非南陽王高浚斷了條腿,單看他外表,還真以為是個寬容大度的。


    隻是可憐高浚——


    三言兩語間,有人不顧宮人內侍阻攔,強行從外間闖了進來。


    驟然見到高渙,高灝的臉色變了變,笑不達眼底。


    “臣當太後密會什麽重要人物,原來是皇兄啊。”


    高渙隻是蹙起眉並未言語。


    錦蘭還要再勸,高灝手臂一伸,輕輕鬆鬆將她撥去一邊。


    他又掃一眼案幾上的美酒佳肴,哼笑一聲,犀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梁婠,眸光很冷。


    “倘若臣今日不硬闖進來,尚不能知道太後竟這般厚此薄彼!”


    長廣王如此放肆,宮人內侍麵上一白,齊齊垂下頭。


    錦蘭往梁婠臉上看一眼,跪地請罪:“是奴婢無用,沒能攔住長廣王殿下,還請太後降罪。”


    錦蘭這一跪,其餘人也跟著跪下去。


    事已至此,梁婠沒看站在人前的高灝,隻對錦蘭擺擺手。


    “行了,你們都下去吧。”


    高灝負著手,冷睨地上的幾人一眼後,才踱步走上前。


    他對梁婠僅是低一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臣知曉太後病了,心焦萬分,特命人尋了根百年山參想獻給太後,誰想臣的一片赤誠之心卻隻換了碗閉門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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