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位宇文玦,究竟是出自宇文珵的本意,還是其迫於形勢的無奈之舉?


    梁婠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盞,埋在心底的疑問像發芽的種子,一個個冒出頭。


    其實,關於周國的事,她並不想深究。


    何況,她在意的本就不是宇文珵的生死,而是想知道這一切是否同宇文玦有直接關係。


    如果宇文玘的殘黨真如他所說,與宇文珂暗中勾結,那麽他真同旁人一樣沒有察覺,還是有意放任,借刀殺人?


    還有,當日他為何同意放高潛、王庭樾與她一道離開?


    他又是否一早就知曉梅林嶼軍中會發生兵變?


    他又為何要派淳於北去齊營撥亂反正?


    是隨她心意,還是想借的她手……


    懷疑的念頭一起,梁婠愣住。


    她……已經不信他了嗎?


    梁婠顫著睫毛看他一眼,不由自主地握緊手中的杯子,指尖卻依舊冰涼。


    明明心中揣著這樣多的疑惑,可他問她的時候,她卻隻是搖頭。


    為何?


    是不想問,還是不敢問?


    很久以前,他說過不怕她問什麽,就怕她什麽都不問。


    便是從那時起,但凡她問,他什麽都會跟她說。


    迴想起舊日的情景,仍覺得曆曆在目。


    急景流年都一瞬。


    現在的他們,一個是周國新帝,一個是齊國太後,未來皆有屬於自己的路要走。


    梁婠端起杯子,咽下涼涼的白水。


    還記得汾河重逢之初,宇文玦見她對湘蘭一眾人的死難以釋懷,便勸解她,說他們不是為報仇而活。


    還有那天,他們坐在前往丹川的大船上吹河風。


    案幾上擺著一張輿圖。


    她記得很清楚,那輿圖上不僅繪有周國,還繪有齊國。


    正值夕陽西沉時,河麵映著兩岸景色,波光瀲灩,宛若天上遺落人間的一條緞帶,泛著不屬於這世間的光澤。


    就是在那金燦燦的景致裏,他問她,如何看待周與齊?


    落日餘暉中,他眉眼如畫,整個人纖塵不染。


    她望著他想了很久,卻遲遲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迴答。


    見她如此為難,他也隻是淡淡笑了下,便不再追問。


    後來,他帶她去周昀的葬身處。


    他們一同悼念戰死的齊國將士。


    他眉宇間的低落與悲痛,她是看在眼裏的。


    就在屍骨坑旁,她問他,是否想要那個位置?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隻是沉默。


    現在迴想起來,那時的沉默,又何嚐不是一種默認?


    是不是他早就表露過自己的意圖和打算?


    可她卻憑借過往對他的了解,在心裏幫他否認了。


    梁婠默默歎了口氣,收迴漸漸飄遠的思緒。


    心中再百轉千迴,也不過是須臾一瞬。


    不管怎樣,他已是周君。


    梁婠遲疑一下,還是掀眸看過去。


    “離開漣州前,你和……高潛是不是私下約定了什麽?”


    宇文玦眉頭不經意地皺起。


    她心裏在擔憂什麽,他單是看一眼就明白。


    她在怕他,甚至不信他。


    身體裏的某一處,生疼。


    他扯著唇角,隱約笑了笑,是落寞,也是自嘲。


    至少,她還願意問他。


    宇文玦沉默良久,才說:“沒有。”


    梁婠心頭一鬆。


    她不過是怕自己像件物品一樣,綴在他們商談的條件裏。


    宇文玦臉上平平靜靜的,深幽的黑眸裏更是瞧不出半點情緒,隻有嗓子是啞的。


    “你該知道我與他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至於你——我永遠不會拿我的妻子去跟任何人談條件。”


    說話中,他的視線落在畫匣上。


    饒是情緒掩飾得再好,也做不到半點痕跡不留。


    梁婠一怔,壓在心底的痛霎時湧了上來,逼得眼睛又酸又澀。


    她咬了下唇。


    說不上是慶幸多,還是酸楚多。


    他一直都知道她在怕什麽。


    “婠婠……”


    見她眼圈紅了,宇文玦的喉嚨啞滯,心頭竟生出幾分歡慰。


    至少這一刻,她沒有否認他妻子的身份。


    他看向她的目光異常溫柔。


    歡慰之餘,又覺得不夠。


    思及此處,酸楚的心裏不禁生出幾分笑意,似乎隻要是麵對她,他總忍不住想要得寸進尺。


    迴想住在南苑的那幾年裏,他總是有意無意的,一次又一次將她惹毛。


    每逢那時,她就像一隻炸了毛的小獸,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那時的他也沒有想過,會將過往的點點滴滴都記得這麽清楚。


    更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如此羨慕那時的自己。


    重逢後,本不該再存有半點誤會,可他們之間卻硬是隔出一世,拉出比最初還要遠的距離。


    欣悅如此短暫,不過一瞬即逝。


    胸口的疼痛叫他眯起眼。


    可再痛,他也得受著。


    也隻有這樣的痛,才讓他覺得,他就是她在意的人。


    這樣一想,似乎也好受了些。


    他安靜地坐著看她一會兒,才道:“婠婠,不管你信不信,兩國之間的事兒,並非是誰的一朝之念,縱然不是我,也會有旁的人,隻是有了你我之後,很多事便少了偶然,多了必然。”


    梁婠抬起潮潮的眼睛看他。


    上輩子,她死得早。


    在漣州城小產後,她臥床靜養,就算兩人共處一室,也是各自沉默。


    她從不跟他說前世。


    她不說,他也不提。


    再後來她就離開了。


    所以,她死後又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


    宇文玦見她低著頭,又道:“我同他見麵的時候,很多事就已是心照不宣。”


    梁婠沒有說話。


    可她知道這話不假。


    不管是去年除夕酒肆裏,還是她被淳於北劫持後下落不明,宇文玦來齊國尋她,再到後來……期間他與高潛數次見麵。


    除了第一次劍拔弩張,後來他們再未有什麽衝突。


    其實,從高潛的態度就很能說明問題,他明知宇文玦的真實身份,卻從未想過將那些隱情公之於眾,亦沒想過泄露給宇文玦在周國的政敵。


    宇文玦呢,明知高浥野心不改,卻也沒有利用他攪得齊國天翻地覆,反而選擇襄助高潛……


    迴顧這兩世,他們二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道清的?


    屋子裏就這麽靜了許久,隻聽得外頭淩冽的寒風吹得窗扇、門扉唿唿直響。


    梁婠已得到想要的答案,又知曉周兆元與丹青逃過一劫,沒有大礙,那麽她也沒有必要再待下去。


    況且,兩國開戰在即,她與宇文玦本就不該私下見麵。


    若是被人知曉,於誰都不好。


    梁婠想了想,抬眼看他。


    “周氏遠離了晉鄴,又得你暗中照拂,日後定然平安無虞,我出來許久,也該迴去了,安全起見,周君也請盡早離開吧。”


    說罷站起身。


    宇文玦看著作勢要離開的人,凝眸不語。


    她的態度語氣,又變迴剛見麵那般,客氣又疏離。


    這一聲周君,似乎在提醒他,她早已同他沒了關係。


    怎麽不是呢?


    離開洛安的那天,她就已將玉簪歸還。


    宇文玦閉眼笑了下,雙唇毫無血色。


    梁婠並未覺察,隻低頭瞧著身上的大麾。


    她剛要抬手解下,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再一抬眼,正對上另一雙黑眸,壓迫感十足。


    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麵上隻做鎮定。


    “我該走了。”


    宇文玦好像沒聽到她的話,隻問:“你就再沒旁的話想跟我說?”


    “沒有。”


    她迴答得幹脆利落,不拖泥、不帶水。


    再看一眼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


    “還請周君放手。”


    一聽這話,宇文玦非但不放手,反而將她拉得再近些。


    “真的沒有?”


    梁婠麵上一僵:“沒有。”


    宇文玦望著她,輕輕頷首:“好,既然你沒有,那麽我來說——”


    梁婠的心懸空了一下,然後止不住地發顫。


    “我們已經沒有什麽可說的。”


    打斷他的聲音過於急切,顯得那麽慌張。


    可她全不在意,隻想抽迴手。


    “周君來此的目的我已知曉……倘若日後晉鄴真有陷落的那一天,也是大齊氣數已盡,怨不得人。”


    他盯著她的眼睛:“你知道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自始至終你從未問過我為何當日要隱瞞你我——”


    梁婠搶過話:“沒什麽好問的,我早就知道你同我一樣重活一世,你不是也承認了嗎?”


    宇文玦目光不瞬:“是。”


    梁婠移開眼:“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好說的?何況,我也不想聽。”


    她隻覺後悔。


    倘若知道他要同她說這些,她是決不會來見他的。


    “我真的要走了。”


    宇文玦的手抓得很緊,完全不給她離開的機會。


    見她不看自己,他索性扳過她的肩,逼視她。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我也知道,倘若今天讓你這麽走了,就算日後我攻下晉鄴,也再見不到你,對嗎?”


    梁婠心下一沉,沒有否認。


    宇文玦眯起眼。


    果然。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徹底離開他。


    就連他們的孩子,她也不顧了。


    可笑的是,他竟還抱著等她迴來念頭。


    宇文玦閉了閉眼,搖頭笑了下,既是這般,還等什麽。


    索性都言明吧。


    “當日,之所以對你有所隱瞞,並非是我存心要——”


    忽然一頓,又變了話鋒。


    “不,我是故意的,我故意隱瞞你,可是,就算再重來一次,我還會選擇隱瞞你,隻不過這次,我不會再猶豫不決,定要牢牢瞞你一輩子,永遠不會給你機會讓你知道……比起讓你離開,我寧可你恨我、怨我!”


    梁婠心涼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他。


    “你不必這麽看我。”


    宇文玦神色決絕,像是鐵了心要把自己剖開給她看。


    “我知道你當日悄悄離開洛安,並非是因為介意我在洛安懲治流言的強硬手段,也不是毫不留情地一步步奪下塗陽、漣州,更不是怪我存了吞並天下的野心……你真正介意的隻一件——”


    “別說了。”


    梁婠如墜冰窖,眼底流露出懼色。


    宇文玦不忍逼她,隻好道:“你可以平平靜靜地同我說國事、說天下,說旁人的死活,甚至是其他人的私事、家事,卻獨獨不願說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為何?”


    梁婠咬緊牙關咽下眼淚,勉強撐著看他一眼。


    “過往種種皆已逝,我早已忘懷,周君也請放手吧。”


    放手?


    “不可能的。”


    宇文玦態度堅決。


    梁婠忽然有些崩潰,“是你說的不會逼我,也是你親口答應讓我走,可你看看你現在是在做什麽?”


    是。


    宇文玦沒有否認。


    他是說過那些話。


    可那時的她,剛剛小產,躺在床上虛弱得像一縷殘魂。


    她要怎樣,他不會答應?


    何況他那麽說,完全是不得已,倘若不給她一個喘息、恢複的時間,強行讓她留下,她會怎樣,他心裏很清楚。


    他想過,最多他就一直等著她。


    直到她願意給他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當然,他也沒奢望能迴到從前那樣,就算守著她想要的距離也好。


    但至少還有一個機會。


    日複一日的,他多點耐心並不是什麽難事。


    可到底是他想錯了。


    哪裏還有什麽機會?


    無論她是走是留。


    心裏根本就是想著要徹底與他斷了。


    宇文玦微微地牽動嘴角,悲戚漫過心頭。


    梁婠窺見他泛起水光的眼角,心裏一抽一抽地疼。


    不能再這麽僵持下去。


    她冷著聲:“周君到底要如何?”


    宇文玦笑了:“我想要如何,你真的不知道?”


    這麽一句簡單的話,不知觸動了哪裏,讓她的淚意來得莫名其妙。


    梁婠忍了忍,強行吞咽迴去。


    是,她知道。


    可那又如何?


    他們迴不去的。


    她心裏的那個陸修早就已經死了。


    死在齊國的三軍前。


    死在她的懷裏。


    後來的他們,全是錯的。


    就像那個小產的孩子,注定無法來到這個世上。


    所以,她要終結這段本不該開始的感情。


    離開洛安時,她就做了決定。


    宇文玦歎了口氣:“我不怕你讓我等,我就怕你連等的機會都不給我。”


    梁婠垂下眼。


    不是她不給他們機會,是上天沒給她機會。


    宇文玦繼續道:“你真的隻是因為怨恨我才要如此?”


    梁婠眼眶閃著淚光,笑了一下:“難道不應該嗎?”


    屋子裏尤為安靜,清晰的笑聲是最鋒利的尖刀,直戳胸口。


    宇文玦喉頭哽住。


    午夜夢迴時,他總會想起一隻手。


    一隻從角落裏伸向他的手。


    纖細蒼白。


    是那麽絕望無助,卻又那麽頑強倔強。


    他澀然開口:“你是該怨恨我、討厭我,因為我就是那個見死不救、冷眼旁觀的陸太師。”


    梁婠偏過頭,閉了閉眼,濃濃的屈辱與羞恥湧上來,讓她無地自容。


    宇文玦喉頭發緊,頓一下,才道:“我知道你從前願意將身心交付於我,不過是覺得我未經前塵、不知過往,與你上輩子認識的不是一個人。”


    他紅紅的眼睛深深望著她:“可你說,我們真的不是一個人嗎?”


    梁婠全身猶如冰封雪覆,隻有灼燙的眼淚,從眼眶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你能接受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我,卻不能接受知悉過往的我……難道你真的以為隻要離開,就能當我們之間什麽都沒發生嗎?”


    他通紅的眼霧氣蒙蒙,嗓音啞滯破碎。


    “為何明明他同我一樣,你卻寧可信他,也不肯信我,為什麽?”


    梁婠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掉。


    她就這麽被他無情地扒下一層層偽裝,將最深處的難堪一縷不掛暴露在兩人麵前。


    是。


    他沒說錯。


    她找盡一切理由,看起來是那樣冠冕堂皇,實際卻故意遺漏最重要的一點。


    這麽迫不及待地逃離他,豈止是不知該如何麵對他?


    她更不知該如何麵對自己?


    若擱在以前,她尚可以心安理得地說,陸修是陸修,陸太師是陸太師,他們不是一個人。


    可晉鄴酒肆再見之後呢?


    她要如何坦然接受自己將身心交付給一個本該怨怪的人,尤其還是個曾親眼目睹過她的那些不堪過往後?


    她根本不敢迴想。


    每一次,她擁抱、親吻的身體裏,還藏著那個叫她心存芥蒂的陸太師。


    她要如何假裝若無其事?


    她完全不敢想,在那樣幸福和快樂的時候,與她親密無間的身體裏,那顆跳動的心,可曾有一刻生出過異樣的想法?


    是不屑、輕視、鄙夷……還是旁的什麽?


    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都會叫她唿吸不上來。


    在他隱瞞、遮掩的背後,他又是否會像看傻子似地看她?


    他會不會本就帶了一些嘲笑、玩弄之心?


    單是想一想,都覺得心像是被誰在無情地撕扯著,鮮血淋漓地疼。


    她又如何能什麽都不想?


    當純粹的感情變得不再純粹,再繼續下去,會怎樣?


    她曾經信誓旦旦,自稱決不會再對任何男子動心,更不會因男子累及自身。


    可她不但沒有做到,還不惜以命相護,甚至願意生死同赴。


    換作一個不相幹的人也罷。


    可偏偏是他。


    帶著過往一切記憶的他。


    她是恨他,可她更恨自己。


    明知真相,她卻自欺欺人地將一個完整的人,在心中拆分成兩個,然後惦念著一個,怨恨著另一個。


    如此。


    她何止是背棄了當初的自己?


    事到如今,她隻想帶著最後一點自尊遠離,給曾經付出過的真心一點體麵。


    可他卻一再逼迫她。


    非要挑破,與她說透。


    也許她就是個怯懦的人。


    梁婠抹幹眼淚,深吸一口氣,才抬頭:“是,你說的都沒錯,過往發生的事,我無力改變。起初,我也確實是在意那些……可如今,我真的隻想遠離你,否則隻要看到你,就會不斷的讓我想起那些過往,所以,根本不存在什麽信不信,隻有想與不想。”


    如此直白的話,聽在耳裏,全然不是滋味兒。


    宇文玦麵上失了色,隻覺得心冷。


    “隻想遠離我?”


    梁婠有些疲憊往下咽了咽眼淚,沒有迴答,隻道:“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你做你的皇帝,我當我的太後,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統一天下,還萬民一個太平,也不枉重活一世。”


    現在,她是可以同過去和解。


    卻沒法再坦然地繼續愛他、同他在一起。


    “好?”


    眼淚幹了後,臉上緊繃繃的,梁婠勉強笑了下。


    “是啊,這些日子我想得很清楚,你很清楚我曾經過的是什麽日子……餘生,我隻想要自在安寧,希望你能成全。”


    目光相對的一瞬,他在她眼裏看到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


    或許有些事,自他醒來的那刻起就已注定。


    他忽地一笑,頹然鬆開手,後退一步,雙眼又濕又紅:“……我想你定是寧可我從未醒過來吧?”


    梁婠心髒猛地一縮,尖銳地疼。


    他那樣驕傲的人卻說出這麽沮喪的話。


    梁婠本能地就想搖頭否認。


    可什麽也沒做、什麽也沒說。


    宇文玦垂下眼小心從懷中摸出一物。


    梁婠愣愣望著他手上的庚帖,忍著幾欲奪眶的眼淚,久久說不出話。


    宇文玦衝她笑了笑:“一堂締約,良緣永結。這庚帖是我們在丹犀山莊成婚的那晚一同寫下的,你還記得嗎?”


    如何能忘?


    青廬裏,他一身婚服坐在她的身旁。


    她提著筆伏在案上,一筆一畫在庚帖上寫下他的名字:宇文玦。


    梁婠低下頭,死死咬住唇,眼淚有些收不住,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宇文玦將庚帖塞進她的手裏,替她一點點拭著眼淚。


    “是我不好,我不怪你。”


    他緩了緩,又道:“我曾經無數次地想跟你坦白,可我不敢,我就怕會像現在這樣……可惜,事與願違。”


    他淡淡一笑:“不過,無論怎樣,你永遠都是曦兒的娘親,我也永遠都是曦兒的父親。”


    梁婠抿著唇,沉默看他。


    目光相接,她感覺自己好像伸出了一隻手,還隱約摸到一顆溫熱且潮濕的心。


    這熟悉的感覺,像極了那天,三軍前他的血染紅了她的雙手。


    梁婠垂下眼,隻看到手中的庚帖。


    鹹澀的淚水衝得她偽飾過的臉有些花。


    宇文玦拉起她的手,聲音有些低啞:“讓我最後好好看看你,行嗎?”


    梁婠眼底一熱,壓下翻江倒海的情緒,想說些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嗓子緊的得隻能輕嗯一聲。


    得到許可,他紅眼睛裏攜著笑,然後將人按在墊子上,再去一邊的小幾下拿出一隻小藥瓶。


    是除去臉上偽飾的藥汁。


    顯然他是早有準備。


    其實,這瓶藥還是她給他的。


    那天,她跟他說想去洛安城裏轉一轉。


    為了不叫人認出來,他們兩個人在對方的臉上又貼又畫。


    他給她畫了顆大黑痣,她就像報仇似的,給他點了一臉的麻子。


    直到臨出門,他們還擠在鏡子前,比著看誰更醜。


    就因為出門時暮山多看了他一眼,他就獨獨將暮山留在府中……


    恐怕到現在暮山仍是一頭霧水,搞不懂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誰能知道素來沉厚寡言的宇文玦,還會有那麽孩子氣的時候。


    梁婠靜靜坐著,望著他的側影,一時又想哭又想笑。


    過往的點點滴滴,就像一枚枚輕薄的刀片,看起來沒什麽分量,甚至還很單薄,可偏是那麽鋒利,隻輕輕一劃,便立刻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還沒察覺到疼痛,就已是血流如注。


    梁婠別開眼,悄悄擦掉眼淚。


    等再轉過臉,他拿著藥瓶已坐在她身側,旁邊還放著一盆溫水。


    小幾上的燈盞搖曳著淡淡的火光,映得他的眉眼溫柔又哀傷。


    梁婠掏出袖中的絲絹遞給他。


    “用這個吧。”


    “好。”


    梁婠說完,眼睛看向別處,一角一落地看,將屋內所有看了個遍,隻不看他。


    宇文玦接過絲絹,再用絲絹沾了草藥汁,幫她擦臉。


    太近的距離,叫他溫熱的唿吸直噴在她的臉上。


    梁婠垂垂眼,無論她的眼睛看向哪裏,似乎都顯得那麽刻意。


    後來,她索性閉上眼,任他將她臉上的脂粉一點點擦淨。


    他的動作很輕,擦得很仔細。


    指尖偶爾才會碰到她。


    好像她是養在案頭的一盆蘭花。


    他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的每一片葉子。


    不知怎地,她就想起那年桃花宴。


    雲岩池的隔間裏,他穿一身寬大素淨的雪袍閑閑坐著,垂頭之際,扯起一片蘭葉瞧,落人眼裏宛若一幅上好的水墨丹青。


    梁婠的臉是濕的,分不清是沾的藥汁,還是流的眼淚。


    原來,有的人、有的記憶,早就刻進靈魂深處,無論過去多久,萬古不磨。


    時間就在彼此的唿吸間漸漸流逝。


    直到擦得幹幹淨淨,露出一張屬於梁婠的臉,宇文玦才退後一些笑著看她。


    “好看。”


    他嗓子啞得厲害。


    還不等她睜開眼,整個人就被一個懷抱擁住。


    抱著她的手臂很用力。


    他什麽話也沒有,隻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手掌輕輕撫著她的後背,一下又一下。


    這次她沒有推開他,頭埋進他的懷裏,真真切切感受著胸膛裏那顆跳動的心。


    是陸修的心。


    她閉起眼,忽然抑製不住地,淚如雨下。


    其實,不論是前世的陸太師,還是今生的陸修,甚至如今的宇文玦,自始至終他們都是一個人。


    他一直都是他。


    唯一的區別是,他愛或不愛她。


    梁婠伸手抱住他的腰,一如從前。


    任雙臂之外的世界風雪肆意。


    倘若從未忘懷,又何談想起?


    ……


    等梁婠披著厚重的大麾邁出屋子時,院子裏的風小了不少,天上還飄起了細碎的小雪花。


    院門外站了不少人,等著送他們離開。


    宇文玦在她身側站定,轉過身與她麵對麵,靜靜地看著她。


    要說的話方才已然講完。


    一時隻剩沉默。


    梁婠在那雙幽深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小小一點影子,卻很清晰。


    他的大麾給了她,身上隻著一件素色常服,雪花毫不客氣地落在他的頭上、肩上。


    梁婠眼簾微微一垂。


    此情此景像極了那年,他們在雪地裏相對而立。


    雪窖冰天裏,就像兩個雪雕彼此作伴……


    簌簌的風雪聲中隻聽得到彼此的唿吸。


    忽然,宇文玦低下頭,解下腰間佩戴的繡囊,然後拉起她的手,將繡囊放進她的掌心。


    “這是太醫令新配置的。”


    蠱毒傷身,小產後她身子更弱了。


    倘若不好好調養,怕是以後難再孕。


    自從上次配製的藥丸吃完後,她似乎也忘了這事兒。


    梁婠瞧著手中的繡囊,好像能不能再生育也不重要了。


    宇文玦瞧她一眼:“拿著吧,好好照顧自己。”


    澀然的聲音掩不住沉重的溫柔。


    梁婠喉頭哽住,手指緊緊捏住繡囊,輕輕點頭:“好。”


    再一抬眼,宇文玦認真道:“你放心。”


    梁婠鼻尖一酸,心下已是明白。


    有些話說出來倒顯得多餘。


    梁婠眼睛澀得難受。


    她仔細收起繡囊,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總是背著大藥箱的身影,還有離開漣州前他跟她說的話。


    “老師還好嗎?”


    “很好。”


    宇文玦抬手幫她拂去粘在發絲上的小雪花。


    梁婠沉默一下,望著他的眼睛道:“我走了。”


    宇文玦勾唇,露出一個笑,點頭:“好。”


    這樣淺淡的笑容隻浮在唇邊,幽寂的眼眸再掀不起半絲漣漪,就像莽莽蒼蒼的荒漠裏清冷透白的月光,久孤於世。


    淳於北已牽了馬匹在院門口等她。


    梁婠朝他走去。


    不過短短幾步路,卻叫人走得吃力。


    她停在馬匹前,又在一眾人默默地注視下,接過遞來的韁繩。


    明明這樣多的人在場,卻默默無語,竟無一人開口說話,唯有馬兒在風雪裏打著響鼻。


    淳於北看看梁婠,又看看宇文玦,欲言又止。


    最終也隻是退到一邊,他知曉他同旁的其他人一樣,隻是個外人。


    梁婠握住韁繩,站著沒動。


    冰涼粗糙的韁繩刺痛手掌。


    就在要翻身上馬的那一刻,眼淚又一次滑出了眼眶。


    梁婠埋下頭緩了緩。


    再迴頭看過去,隔著不斷飄落的雪花,宇文玦就靜靜站在原地看著她。


    這麽近,卻又那麽遠。


    她翻身上馬,再最後看一眼站在院落中的人。


    “保重。”


    長鞭揚起又落下,馬匹登如離弦之箭。


    宇文玦望著漸漸遠去的背影沉默一瞬,忽而開口:“自今日起,淳於北除名,不必再迴大周。”


    “陛下——”


    淳於北皺眉不解。


    宇文玦眸深似淵,再未言語。


    淳於北垂下頭,跪地一拜。


    “屬下領命。”


    馬蹄聲遠去,再瞧不見人影。


    宇文玦站在空蕩蕩的院落,仰麵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有無數白色的雪花紛紛揚揚灑下來。


    他知道若是雪再大點兒,這麽站得久了,他很快就會變得像一個雪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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