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梁婠是被錦蘭喚醒的。


    見錦蘭吞吞吐吐的模樣,她二話不說,披了衣服就往側殿去。


    雖然太極殿西堂已經收拾好,可出於安全考慮,她依然讓高暘住在含光殿側殿。


    高暘自然抗拒,想要早點搬去太極殿,可梁婠不同意。


    到底皇帝是拗不過太後的。


    梁婠到側殿的時候,門口跪了一地宮人內侍。


    她邁過門檻時,不由多看了一眼,實在是這場景似曾相識。


    初冬的殿宇,夜裏有些涼,愈顯得室內寂然無聲。


    梁婠進去時,內殿隻點著一盞燈。


    她大致掃了一圈,所有東西都是原封不動地擺在原來的位置。


    這點比高潛強太多。


    她這邊想著,那邊響起一聲低斥。


    “你們都給孤出去。”


    梁婠皺眉望過去,床幔後隱約露出半個人。


    她往床前走近幾步,就看見高暘裹著布衾埋頭蜷縮在床的角落。


    “皇帝。”


    梁婠站在床邊。


    聽到她的聲音,蜷縮的人微微一愣,沒抬頭。


    “太後迴去吧,孤沒事,隻是做了個噩夢。”


    梁婠聽得出來,他雖帶著鼻音哭腔,但語氣和態度都很是克製。


    高暘年紀小,但不傻,知道他如今不論是命也好,皇位也罷,都需要她的保護與扶持。


    是以,不管他內心多厭惡她、排斥她,表麵上還是保持著恭敬有禮。


    她預想中的忤逆、刁難、辱罵,是一次都沒有過。


    在人前更是事事征詢她的意見,與她演著一出母慈子孝。


    梁婠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徑自坐在床沿,輕輕開了口。


    “去年冬日,你父皇便是住在這間屋子的。”


    一聽這話,高暘抬起頭,隻瞧見一個單薄的背影正對著他。


    梁婠眼睛瞧著案幾上的燭火,淡淡道:“也是在一個晚上,我睡到半夜,忽然感覺床前站了一個人,不想睜開眼一瞧,卻是你父皇。”


    她頓了頓,繼續道:“我當時嚇了一跳,不知他為何半夜不睡,結果他跟我說,他做了個不太好的夢,想讓我陪著他說說話,等他忘了那個夢,再迴去睡……”


    高暘眼圈一紅,嗓子有些啞:“你……是在跟我炫耀嗎?”


    “炫耀?”


    梁婠歎口氣,轉過臉看他,語氣透著疲憊:“我為何要同你炫耀?”


    目光相接。


    他眼底透著委屈,也含著恨意。


    “誰不知你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他甚至為了你廢黜我的母後——”


    高暘偏過頭,咬咬牙,忍著不掉一滴眼淚,也不再往下說。


    梁婠瞧著他的側臉,輕歎:“你長得很像你的父皇,但性格卻像你的母後。”


    饒是再隱忍,還是有一滴淚順著他的眼角流下。


    梁婠仔細想了想,平靜道:“高暘,從今往後,無論你問我什麽,我都會據實已告,包括我和你母後之間的恩怨糾葛。


    我想與其讓你暗自揣測,或者聽旁人的風言風語,不如由我親自告訴你。至於你信或不信、孰是孰非,你可以去查證,即便不是帝王,你也該有自己的判斷。


    還有,我剛剛跟你說你父皇的事,也並非是為了炫耀,而是想告訴你,從前我並不能完全理解你父皇的那種孤獨,可如今……”


    她抬眸認真看他:“如今,我和你不僅性命相連,就連處境也是一樣,我們想我們或許可以試著信任彼此,互相做個伴兒。”


    高暘轉過臉,神色怪異地看她,像是覺得她瘋了。


    “……你以為我是三歲孩童?”


    梁婠搖頭:“不,我從沒那麽認為,你是皇帝,即便剛剛八歲,也是皇帝,不是普通孩童。”


    她停一下,又道:“這幾個月相處,我一直在觀察你,你不用驚訝,我知道你一直在觀察我,我也一樣,也在觀察你。


    總之,你在朝堂上的表現比我預想中的還要好,說實話,偶爾我還會在你身上看到周昀的影子。”


    高暘眼裏閃起水光:“周太尉?”


    梁婠點點頭:“對,我知道你從小都是跟著他習學的,他一直都很關心、照顧你。”


    高暘緩緩低下頭。


    一時沉默。


    梁婠的目光落在他的頭頂:“我之所以讓你住在側殿,不是為了監視你、限製你——”


    高暘微微抬眼:“我知道,你是不放心。”


    生病的那些日子,很多次中途醒來,他都能看到她合衣睡在小榻上。


    有時她還會抱著他的病案,困得直接伏在案幾上。


    不是沒想過她是在故意做戲獲取他的信任,同時也能博得一個賢後的好名聲。


    也或許是害了他的母後,心存愧疚。


    但更多的隻怕還是……


    再開口不由自主帶了嘲諷。


    “你是怕我死了,你便沒機會做太後了,對嗎?”


    梁婠像是沒聽出他的諷刺,認真思考片刻,誠實道:“雖然不完全對,但也有一部分這方麵原因。”


    高暘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會否認。”


    梁婠淺淺笑了笑:“你忘了,我剛剛才說過,無論你問我什麽,我都會據實已告。”


    高暘一愣,賭氣似的不看她:“因為你知道,我現在除了服從你的安排,沒有別的選擇。”


    梁婠當即搖頭:“那倒不一定,拋開你的那些皇叔不提,宮裏現成就有一個。”


    高暘扭過小小的腦袋看她,濕紅的眼睛有絲疑惑。


    梁婠衝他微微一笑:“陸太妃,你可以選擇與她聯手架空我。”


    高暘撇撇嘴:“她?那還是算了吧,她隻會把我當小孩。與其找她,還不如找太皇太後……”


    梁婠目露讚賞:“那你為何不去仁壽殿?我並未限製你的行動和去處。”


    高暘眼睛盯著她,猶豫一下,還是開口:“父皇的頭痛症不是普通的疾病,而是中毒,還……與皇祖母有關,是嗎?”


    梁婠錯愕:“你怎麽知道?是誰告訴你的?”


    高暘哼了一聲,對她驚訝的反應有些不滿。


    “你不是說我是皇帝?”


    梁婠一嗆,不免失笑,心裏也懂幾分:“這就是你不去仁壽殿的原因?”


    高暘沒迴答,隻道:“至少你在想辦法醫治我,而不是用藥控製我。”


    梁婠挪了下位置,坐直身子,重新審視眼前的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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