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蔭底下,梁婠拿出輿圖,離嶼陽應是不遠了。


    領隊摘掉草帽,伸長脖子望一眼前路。


    他額上的汗珠晶瑩,邊扇風邊說道:“娘子,天實在熱,前麵有個鎮子,咱們就在那裏歇歇腳,再趕路吧。”


    梁婠轉頭看向隊伍裏的其他人,臉上皆是疲態。


    她解下腰間的錢袋遞給領隊。


    “一會兒到鎮子,給大家買點涼茶,剩下的就給他們分了吧。”


    領隊吃了一驚,麵有遲疑:“這……這可怎麽使得?”


    梁婠笑著將錢袋放進他的手中:“拿著吧,這一路上多虧你們照拂,不然,我們也不能行得這麽順利。”


    領隊想了想,還是擺手:“您是我們大老板的貴客,我們哪裏敢收您的錢……”


    梁婠笑笑:“你就安心收下,絕對不會有問題。”


    領隊見她一再堅持,猶猶豫豫收起錢,恭敬道謝後就去告知他人,內裏更多了幾分盡心盡意。


    高潛從梁婠身後走上前,抬頭看一眼刺目的大太陽,再望著領隊的背影,嗤笑:“我看這糧鋪、藥鋪根本就是你開的吧?”


    若非去年除夕一事,他也不能有所察覺,什麽糧店、藥店、成衣店、胭脂水粉鋪子……表麵上冠著宋記的名號,由宋檀打理,可壓根就是她在背後運籌謀畫。


    梁婠一愣,側過臉微笑,聲音很低:“陛下說什麽呢,曆來朝中明文規定嚴禁官員經商,妾是皇後,怎會知法犯法?再者,經商可恥,如此自降身份的事兒,妾怎麽可能會做?”


    經商可恥?自降身份?


    高潛似笑非笑瞧她,他可沒忘送到塗陽的糧食和藥材,那是僅憑“老板的貴客”就能辦到的?


    “是誰除夕拉著孤去擺攤?”


    梁婠訕然一笑,不打算跟他繼續糾纏這個問題,趁他沒問出下一個問題前,扭頭去找王庭樾。


    約見嶼陽太守一事還得再交代他幾句。


    清水鎮不算大,枝繁葉茂的銀杏樹下,支著一個茶棚,南來北往的行人路過時,總會坐在樹下歇歇腳,順便飲一碗涼茶。


    這個時辰正是太陽最毒的時候,茶棚底下坐了不少人。


    梁婠同高潛坐一桌,手中抱著涼茶碗,眼睛卻在留意周圍的人。


    不管是太後、廣平王,還是其他什麽人,在他們平安迴到晉鄴前,最好不要暴露行跡。


    高潛瞧一眼粗瓷碗,深褐色的茶湯上,飄著叫不出名的渣子,他皺了皺眉,頗為嫌棄地丟下碗。


    “梁婠,你到底想做什麽,或者說想要什麽?”


    梁婠一轉頭對上一雙黑漆漆的眼,裏頭盡是探究,心下不免有些吃驚,怎麽突然問起這話。


    她剛要開口,高潛冷笑。


    “別哄我。”


    見他如此,梁婠沉默半晌。


    這個問題,她問過人,也被人問過。


    起初,她想要的很簡單,就是報仇,不計一切代價、不惜任何手段,隻要能報仇。


    經營藥鋪、糧鋪最初的目的是為自救,後來倒覺得是一條退路。


    梁婠坦然一笑,道:“餓怕了,也窮怕了,更被人賣怕了。”


    高潛蹙緊眉頭,心下五味雜陳。


    梁婠不在乎他的目光,端起碗,飲了口涼茶,潤潤嗓子,沒心沒肺的。


    “向來人們總要求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她一頓,問:“從前我不理解,為何要從,不從不行嗎?”


    梁婠抿唇:“少時不懂,誤以為自己可以不從,後來吃盡了苦頭,也是在那時才明白不能不從,直到現在,從不從的——”


    她不再往下說,接著前麵的問題,皮笑肉不笑:“想要的嘛,說得好聽是萬裏同風、海宴河清,往直白了說,就是想過點安穩日子。”


    高潛靜靜看著眼前人,偽飾過的麵容很陌生,唯有一雙眼睛不變,可就是這雙眼睛裏的光亮,比頭頂的陽光還要耀目。


    “梁婠——”


    他動動唇,剛吐出兩個字,旁邊忽然來了兩個人。


    “這裏沒人坐吧?”


    高潛移眸一瞧,還沒開口,兩個人大喇喇地坐了下來,扯著嗓門對茶攤老板大喊一聲,要了兩碗涼茶。


    高潛臉一黑,正要發怒,梁婠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拽住,對上他的眼輕輕搖頭,他們現在萬不能與人發生衝突。


    更何況這兩人看穿著就知道是驛使。


    高潛低頭看一眼抓著自己的手,隻得勉強壓下火氣,轉過頭看向遠處。


    兩個驛使坐定後,目光放肆地在梁婠臉上瞅了瞅,又打量一遍高潛,見他們隻是普通百姓,注意力又轉向別處,旁若無人地說著話。


    他們剛坐定不久,又來了三五個人,雖是滿頭大汗,但衣著講究,可言行就不怎麽講究了,一邊咒罵天氣,一邊坐去旁邊一桌。


    茶棚裏什麽人都有,天又熱,汗臭味兒熏人,現在又越發聒噪。


    高潛的臉一黑再黑,忍無可忍:“我們還是走吧。”


    梁婠也不敢勉強,生怕逼急了,他下一刻就要發瘋,隻好點頭:“好……”


    “你說說,這不是折騰人嗎?”


    臨桌的幾人屁股剛一坐穩,就抱怨起來,說話的嗓門還不小。


    “唉,快別提了,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我一聽說周軍打到漣州,連夜變賣了祖宅田莊,那價錢低得跟白送一樣,現在倒好,人家竟然撤兵了,這不是害人嘛!”


    周國撤兵了?


    梁婠與高潛十分默契對視一眼,起身的動作變成簡單拉了拉衣擺。


    與那人同桌的亦是跟著搖頭歎氣:“我不也是一樣……”


    幾個人垂頭耷腦圍坐著。


    老板正好端了涼茶來,一麵擺上桌,一麵搖頭感慨。


    “前年不就是忽然撤兵,還簽訂了什麽協議,咱也搞不懂,不想今年剛過完年,又卷土重來,眼下別看他們不打了,可誰又知他們什麽時候又來,早點賣了房子田地也好,到底明天的事啊,誰也說不好,這年頭還有啥比命重要哇!”


    幾人歎著氣想想也是,心裏也好受了些。


    那邊他們剛說完,這邊驛使忽地接過話:“這一時半會兒的,應是不會打來了。”


    頓時,幾人都望了過來,眼睛仔細打量著說話人。


    “兩位官差大哥,你們說的可是真的?”


    驛使抬起眼皮往四周看了看,見茶棚裏的人都好奇看過來,索性也大著膽子道。


    “你們有所不知,周國國喪,周君沒了!”


    眾人一詫。


    驛使道:“新君登基忙著處理內政,還哪有工夫再同我們交戰!”


    宇文珵死了?他為何會死?


    梁婠渾身發寒,那宇文玦手握軍政……豈不是成了北周的陸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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