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瓢潑大雨,直到晨起時雲霧才散去,庭院中的廊宇、花木皆掛著晶瑩水珠,濕濕涼涼的風裹挾著茉莉香吹遍院子的各個角落。


    梁婠推門而入,太醫令坐在大藥箱前,案幾上擺滿了瓶瓶罐罐。


    再過一會兒,他就要啟程去範州。


    宇文玦身上的傷已然大好,又有她陪在身側,他自覺留下無用,便主動提出去軍營。


    太醫令的故事,梁婠也在相處的這段時間中有所了解。


    他年輕時喜歡四處行醫遊曆,誰想有一年冬天不幸遇到山匪,性命攸關之際,幸得一隊官兵相救,領隊的小將正是與他年紀相仿的上皇帝宇文崢。


    宇文崢見他是個醫者,便想讓他留在軍隊做個軍醫,替士兵們看診。


    陳德春為了報答宇文崢的救命之恩,便答應了。


    不想這一應,不單在軍中待了許多年,還跟著上皇帝四處奔波,再一細想,竟是大半輩子賠了進去。


    比起皇宮朝堂裏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他更樂於去軍中做一個施醫除疾的醫者。


    那種感覺,梁婠明白,甚至還很羨慕。


    看到來人,陳德春要起身,梁婠製止了。


    “老大人不必見外,我隻是來看看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毫不誇張地說,陳德春應是所有認識的周人裏待她最為親厚的,不止醫術上傾囊相授,就是她與宇文玦在一起,估計他也沒少在周君宇文珵麵前進言維護。


    公孫敘防她,陳德春護她。


    關於這點,梁婠也很意外。


    陳德春笑嗬嗬地擺擺手:“隻撿些重要的藥物帶上,以備不時之需。”


    梁婠點點頭,也不廢話,幫他一起收拾。


    待收拾個七七八八,陳德春彎腰從大藥箱的底部,拿出一本不算太厚實的書冊。


    陳德春藹然道:“臨別在即,老朽也沒什麽送給王妃的,這本手劄是我行醫多年的所見所悟,就贈給王妃做個念想吧。”


    梁婠一詫,連忙放下手中的藥瓶,卻猶豫著不太敢接。


    這手劄書頁麵老舊泛黃,看得出來應是有些年頭了。


    陳德春看出了她的顧慮,隻將手劄放進她手裏,又轉頭擺弄藥瓶。


    “老頭子不知分寸,隻當王妃為關門弟子,若是不嫌棄就收下吧。”


    梁婠一愣,低下頭看著手中的手劄,輕輕一翻,字跡密密麻麻,墨跡不同、日期不同,是長年累月的記載,並非一朝一夕完成,是原稿。


    頓時,隻覺得手上心上一般沉甸。


    梁婠手指捏得很緊,嗓子微啞:“不瞞老大人,學醫多年,我從未正式拜過師,最初領我入門的,還是我阿父,可那時年幼,學一半、扔一半,等後來真想學又——”


    “之後再撿起來也是生活所迫,跟市井裏的遊醫學過,去醫館裏打雜時跟著老醫者學過;疫情爆發的時候,跟軍醫學過;後來又跟府醫學過,進了宮又常請教太醫……”


    “從前學醫時目的不純、心有雜念,可與老大人相處的這段時間,您教會了我很多,在梁婠心裏早將老大人視作傳道受業的老師。”


    “您將畢生所學毫無保留傳授於我,梁婠如何也得正經向您行拜師禮才是。”


    梁婠放下手劄就要起身去準備。


    陳德春連連擺手:“王妃與我相處時間不短,應該知道老頭我不是在乎虛禮之人,王妃能將我研習的東西傳承下去,是老頭子幸運,我該謝你才是。”


    陳德春的脾氣梁婠知道。


    他一是不喜虛禮,二是不想興師動眾。


    梁婠轉眼看到案幾上的茶壺,沏了一杯,在陳德春麵前跪下行叩拜之禮,雙手奉上:“老師可以不在乎,但學生不能。”


    陳德春見她執意如此,微笑著接過,飲了一口放到旁邊,雙手將她扶起。


    “既然王妃喊老朽老師,那麽有一句話,我想問問你。”


    梁婠直起身坐好:“老師請說。”


    陳德春撫著小胡子,表情嚴肅:“那日晚宴上,王妃真正想對主上說的是什麽?”


    梁婠稍稍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宇文珵給她兩個選擇時,她沒忍住怒氣,有些衝動的打斷他、反問他。


    陳德春見她垂眼沉默,微微笑道:“你這孩子,我看得明白,內心是不願拘在這後宅之中的。”


    梁婠抬眼瞧他,不敢輕易接話。


    陳德春了然一笑:“你不必擔憂,實話跟你說,我誰的人都不是,我行事向來隻遵從本心,當初跟著上皇帝是,後來跟著殿下是,現在跟你說這些話仍然是。”


    話說至此,梁婠心下明白,不再遮掩,直言道:


    “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私以為,若真有統一天下之心,就不該心胸狹隘,區別對待周人與齊人,更不該任由宇文珂虐殺戰俘百姓。”


    “至於身份,”梁婠略略一頓,道:“它該是便利於我的翅膀,而非囚禁於我的牢籠。”


    陳德春望著她微微笑了笑,不再說話,老舊的大藥箱也已裝好。


    他合上箱子,站起身:“我一輩子看見過、也經曆過太多生離死別,凡事也不必強求,能重逢的自然會重逢,咱們師徒就在此處拜別吧,不必再送。”


    說罷,背起大藥箱,往門口去。


    梁婠跟著站起來,看著他的背影行了一禮。


    他走得不快。


    許是身上的箱子太過沉甸,壓得小老頭佝僂了腰。


    梁婠看一眼便轉過身,麵對著空空的屋子。


    其實,她是不喜歡看人背影的。


    不出意外的話,三日後,她也會隨宇文玦一起離開這兒。


    梁婠拿起案幾上的手劄,轉身出了屋子。


    夜裏亮著一盞燭火。


    梁婠對著一床錦緞發呆。


    明日就該出發了,可她仍是沒想出該如何補救滴在雪緞上的血跡。


    不是沒想過用別的圖案將它蓋住,可惜,無論哪種圖案都顯得不倫不類。


    梁婠頗為遺憾地歎口氣。


    身後響起的腳步聲很輕,梁婠沒迴頭,有人手臂穿過她的腋下,緊著整個人就被潮濕的冷鬆木香包圍。


    他吻了吻她的鬢邊:“這究竟是用來做什麽的?”


    梁婠扭頭看他:“你難道不知女子的嫁妝裏,總要有床喜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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