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殿在南城宮最北邊,沒有上令不得探訪,說好聽了是為了安心靜養,說不好聽,根本是囚禁,與冷宮也差不了多少。


    梁婠垂著頭,餘光默默掃視一圈,不作聲。


    昨晚,她提出要來探望黃瀠,高潛盯著她瞧了許久,就在以為不會答應時,他輕輕應了聲。


    前提是待他下朝後,陪她一同前往。


    鏡殿門口的看守,見到高潛微微詫異,隨後恭敬打開門上的銅鎖。


    梁婠心下奇怪,麵上不動聲色。


    高潛走在前麵,梁婠故意落他半步。


    忽然他步子一頓,轉過臉看她,黑眸中情緒難辨。


    “她傷得有些嚴重。”


    梁婠一抬頭,正對上他的眼睛,這是提醒她有個心理準備?


    所以他才要陪同一起來的?


    梁婠隻想冷笑,再嚴重恐怖的傷,還能比得上無頭屍體、大卸八塊?


    許是不加掩飾的眼神,太過淩厲,高潛皺了皺眉頭,一把扯過她的手腕。


    “梁婠,你也知道,孤的脾氣不好。”


    恐嚇?威脅?


    梁婠垂下眼皮,輕輕點頭:“是。”


    高潛盯著那微垂的睫毛,聲音很沉:“可孤從不覺得自己做錯,除了——”


    梁婠睨一眼鉗製著她的手,無意與他爭辯:“陛下說的是,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身為臣下百姓,隻需承顏順旨、唯命是聽。”


    不止敷衍,還很諷刺。


    高潛眉頭緊皺,抿唇不語。


    進門時,他丟開她的手,沒有迴頭。


    “孤說會補償你的。”


    梁婠沒忍住,扯著嘴角無聲笑了下,跟著他邁過門檻。


    她可沒忘此行目的。


    殿內空蕩又冷寂,似乎聽到有人造訪,腳步聲由遠及近,急匆匆的。


    “是傅太醫——”


    宮人神色慌張,看清來人麵上一驚,連忙跪地。


    “陛下恕罪。”


    高潛偏頭看向一旁的梁婠:“帶淑妃去看看。”


    宮人應聲。


    裏間床榻上,躺著一個人,隔著帳簾,瞧不太真切。


    梁婠蹙眉走近,看身形是黃瀠,可為何蒙著臉?


    湘蘭說黃瀠是在涼風殿被誤傷的。


    誤傷?


    怎樣的誤傷能傷到臉?


    明明那日從含光殿離開時,都好端端的。


    梁婠心下震蕩,卻沒有問出口,看一眼咬唇不語的宮人,掀起簾帳,站在榻邊。


    榻上的人渾然不覺。


    “阿樓,是傅太醫來了嗎?”


    黃瀠顫聲問,看得出來她很痛。


    宮人緊張地絞著雙手,漲著臉正要張口,高潛走了進來。


    “不是太醫,是孤與淑妃,淑妃知曉你受傷,擔心你。”


    榻上的人唿吸似乎都停了一刻,待反應過來,如受驚的動物,一骨碌從榻上翻起,欲跪拜行禮。


    梁婠沒有看高潛,伸手將她扶住,是阻攔,也是安撫。


    “你既傷著,就免禮吧,主上不會怪罪的。”


    可榻上的人並未因此作罷,執意要下地行禮。


    梁婠隻好迴頭看向高潛。


    他沒近前,站在幾步開外:“淑妃說免,便免了。”


    黃瀠仍是恭敬謝恩。


    梁婠扶著她重新躺好。


    黃瀠很緊張,雙手死死扣在一起。


    梁婠拍拍她的手,想了想,還是道:“阿瀠,我幫你看看臉上的傷,好嗎?”


    黃瀠愣住。


    高潛唇角微微挑起,淺淺一笑:“孤一直以為淑妃隻會熏香針灸,實在沒想到竟然還懂醫術?”


    梁婠轉過眼,他眸中帶了幾分笑意,可也涼意森森。


    她明白這話一旦問出口,代表什麽。


    他一向疑心重,無論她的身孕,還是他的頭痛,他很難不會想更多。


    梁婠低下了頭,自嘲地笑了笑:“陛下不是應該早就知道的麽?妾不止會醫術,還會走街串巷做生意。”


    她頓了下,抬頭衝他微笑:“陛下若是淡忘了,今晚,我們也可以不下棋,妾陪陛下一同迴憶,那些陛下記得的,又或者是淡忘的,妾都可以。”


    這般同主上說話?


    黃瀠聽得心驚,斂了唿吸。


    宮人冷汗涔涔,腦袋低了又低。


    她說的是前世。


    高潛臉上沒了笑,沉默瞧她。


    在他跟前,她偏幫的一直都是旁人,她會為了保護旁人,咬牙任他欺負;也會為了維護旁人,不惜激怒他、挑釁他。


    他喜歡這種偏幫。


    可遺憾的是,偏幫的對象裏,從來都沒有他。


    高潛緩緩點頭,移開眼:“你想幫她看,便看吧。”


    梁婠一愣,似乎是吃了一驚。


    微微抿唇,神情不自然:“多謝陛下。”


    是誠心誠意的。


    高潛不禁笑了笑,尋了一處坐下。


    既然注定當不了被偏幫的人,那麽就當個偏幫人的人。


    畢竟說過,要補償的。


    梁婠不再囉嗦,讓宮人幫著打下手。


    麵上不見絲毫情緒波動,實際心中又多了幾分計較。


    她好像有點明白,高潛想從她這裏得到什麽。


    臉上的細布被緩緩揭開,露出底下上了藥的傷,皮肉邊緣外翻,傷口看起來很深,好好一張臉,生生給毀了。


    這就是所謂的誤傷?


    梁婠不信。


    但現在不是追究事情始末的時候。


    黃瀠順從躺著,雙目隻看了梁婠一眼,便合上。


    “讓娘娘為嬪妾擔心了。”


    梁婠垂眸檢查著傷口,不發一聲,神情專注且認真。


    她又取了些塗抹在傷口處的藥膏,先聞,再細看,未見異常。


    “阿瀠,這太醫署的治療,是沒問題的,就是這傷口應是會留下疤痕——”


    黃瀠睜開眼,紅了眼圈。


    那日趙如心狠下毒手,她便知曉,這張臉必然是毀了。


    梁婠思索一瞬,偏過頭:“陛下,若是妾將黃良媛的臉治好,做到不留痕跡,是不是就能搬迴去住了?”


    高潛神色沒什麽變化,好似早就猜到她會有此要求,應承得很痛快。


    黃瀠卻是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坐起身,牢牢握住她的手,通紅的眼睛泛著水光。


    “娘娘真的能幫嬪妾恢複如初嗎?”


    梁婠坦白道:“我後肩處曾受過傷,現在幾乎看不出來的。”


    黃瀠遲疑片刻,問:“娘娘能讓嬪妾看一眼嗎?”


    梁婠明白她怕自己是在安慰她,猶豫了下,還是當著高潛的麵,背對著她,稍稍拉低衣領。


    黃瀠按她所指的位置,細細查看,沒有任何痕跡,又驚又喜。


    梁婠正色道:“那藥膏能治好疤痕,隻是它稍有毒性,對身體是有傷害的——”


    黃瀠忙忙搖頭:“嬪妾不怕,嬪妾願意!”


    說著眼淚往下掉。


    她自知失態,掏出帕子拭淚。


    梁婠像是發現了什麽驚天大事,眼睛盯著帕子上的花紋,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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