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蹲在篝火盆前有些無措,柴加得太多,火幾乎都要被壓滅了,看得出來即使大半年征戰在外,他平時仍是不做這些事的,現在也不過是全憑印象在嚐試。


    似乎是感受到緊緊追隨的目光,陸修抬頭往過來看一眼,黑黑的眸中帶了一絲窘意。


    “卿是在心裏諷笑我?”


    梁婠忍住笑,搖頭。


    他埋下頭繼續分柴:“我試試,以後就會了。”


    梁婠眸光微暗,記得他第一次幫她穿衣服的時候,就是這麽說的。


    她背過身,趁他不注意,將濕痕擦淨,理好衣服再起身。


    “我來吧。”


    她忍著腰酸腿軟走上前,蹲下身將過多的柴取出來,放去一邊,才看他:“我一開始做的時候,還不如你呢,沒多少事是人一生下來就會的。”


    陸修站在旁邊,凝眸瞧她:“這也是梁府裏學的?”


    那年在河邊,她采蕈、烤魚,他就覺得奇怪,據了解,她從未離開過梁府,難不成這也梁誠讓人給她教的?


    梁婠怔了怔,低頭隨口敷衍:“仆婦做時,我看到,就記下了。”


    說完,又道:“幫我拿一下陶盆。”


    陸修移開視線,去拿陶盆。


    她的話他還是能分清真假的,既然不願坦白,又何必再追問?


    更沒必要拆穿。


    隻在旁邊給她打下手。


    雖有越幫越忙之嫌,但好在並沒有太大的麻煩。


    簡陋的大帳,粗疏的剩飯,某個瞬間,梁婠覺得他們好似一對貧民夫婦。


    餐食重新擺上案幾,本就是些粗食,又是剩的,實在沒什麽賣相,隻能勉強果腹。


    也不知是餓了,還是累了,她不說話,陸修也不說,隻安安靜靜低著頭用飯,是真正的食不言。


    今天被她一鬧,陸修耽擱了不少事,預備熬夜處理。


    從前用餐過後,她總要為他烹一壺茶,今日也不列外。


    梁婠從佩囊中取出備好的茶,這茶葉是她一早就烤焙過的,可以直接拿來衝泡。


    爐上的銅壺裏,熱水沸騰,唿唿冒著白氣。


    “婠婠?”


    “嗯?”


    梁婠一驚,猛地抬頭,陸修正疑惑站在她麵前,皺著眉頭,學著她平時的樣子,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你是累了,還是哪裏不舒服,怎麽臉色這麽難看?”


    梁婠愣了愣,迎上他詢問的目光,點頭:“是有些累了。”


    陸修攬過她的肩,撫著她的頭發,無奈歎氣:“以後不能再這麽鬧,會傷你身的,累了就先休息,我晚些睡,不用等我。”


    梁婠臉貼在他的胸膛,眼睫微垂,無論對何事何物,陸修一向是自律節製的,什麽都會、什麽都懂,卻什麽都不貪,床榻上更是如此,確實從未像今日這麽放縱過。


    他被她氣成那樣,沒一劍劈死她,已是稀奇,還任由她拉著荒唐……


    梁婠暗暗歎氣,低著頭輕言輕語:“不要,我想陪你。”


    陸修目光落在她的頭頂,默了默,道:“好,實在困了就去休息。”


    梁婠從他懷裏退出一步,笑著點點頭:“你快去忙,茶馬上好。”


    陸修眯起眼,撫了下她的臉:“好。”


    話畢,他重新行至案前,坐下。


    是有不少軍務,可是——


    陸修抬起眼,隻瞧著柳枝似的一道身影,她心裏應是有他的。


    他低下眉眼,看著案頭的書籍發呆。


    營中物品簡單,沒有烹茶的用具,有的隻是茶杯。


    梁婠將沏好的茶置於案上。


    “這是你常飲的‘雪山白露’,是我特意從南苑帶來的。”


    隻是南苑?


    陸修放下手頭的事務,推到一邊,才抬頭看她:“我也有些累了,今天便擱置一日吧。”


    梁婠眼睛盯著茶杯,不動聲色:“要休息嗎?”


    陸修笑著搖頭,拍拍身邊的位置,“陪我說說話吧。”


    說完,手伸了過來。


    梁婠握住他,坐過去。


    陸修轉過身,與她麵對麵。


    他凝眸細細打量,巴掌大的細瓷白麵上,唇紅齒白,眉眼含情,每每粉頸微垂時,露出的一截白膩,都是極致的溫柔與可憐,是晨曦中一朵沾了露水的鮮嫩花朵,亦是落進陷阱裏一尾眼眸濕潤的無辜小鹿。


    梁誠那般費盡心思請人教她,不是沒有道理的。


    可這也隻是外表而已。


    陸修抬手替她將發絲別至耳後,眼中帶笑:“自你來後,我們還沒好好說過話。”


    略一停頓,又蹙眉補充:“吵架除外。”


    他目光停在她的臉上,手也被他包裹於掌中,輕輕摩挲。


    梁婠睫毛輕顫,看他:“想說什麽?”


    他垂頭笑了下:“皆可。”


    皆可?


    這笑很刺眼,莫名勾起了她心底的火。


    許是他自己也知道,又看向一側案幾上的茶杯,語氣裏帶了些安撫的味道。


    “雖比不得往日,但到底也是你親手沏的,我嚐嚐。”


    他沒看她,隻鬆了手,去拿杯子。


    梁婠的手一空,心也跟著一空,本能地動了下手指,卻又好像沒動。


    眼睛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陸修握茶杯的姿勢很好看,手指修長,輕捏杯身,透著良好的禮儀與教養。


    他並未因身在行軍帳內,就失了風度與氣度,神態舉止與置身雅室時無異。


    這匆忙之中搭建起來的簡陋大帳,也不能顯得他狼狽。


    陸修垂眸淺啜,一口咽下再看她:“甚好,一如從前。”


    梁婠原本空落落的心,似乎又隨著他咽下的茶水,一同滾落進他的腸胃。


    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困了就休息吧,有什麽話,也可明天再說。”


    說罷,人就站了起來,還沒邁出一步,手腕卻被人捏住。


    “你不是說要陪我的?”


    他們,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梁婠頭一次這麽居高臨下看他。


    對外,印象裏他一向是高高在上、目無下塵的,並非是刻意營造,而是與生俱來。


    至於對她,不好說,分情形、分場合。


    陸修望著她,忽而一笑。


    不知怎的,腦海裏就突然想起那句詩。


    昔作芙蓉花,今為斷腸草。


    她不是普通花朵,也不是無辜小鹿,而是株明知有毒,卻叫人漸漸上癮、欲罷不能的芙蓉花。


    梁婠提了口氣,重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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