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石軒大驚,兩人近在咫尺,避無可避,倉促間隻得一個鐵板橋向後就倒,隨後一個翻身向旁一躍而起,待他站穩身形,水無塵已經不見了蹤影。


    柳石軒一時心中大亂,愣怔望著水無塵消失的方向,卻全無追趕的意思。渠滿弘撐起身子喘息著道:“沒想到,無塵竟然一直不知內情,那她這一去,必是奔著魚死網破去的。小子,我不明白……看她方才的樣子,對你用情甚深,你若一早將事情挑明,她大約也會聽從,你為何不說?”柳石軒沉默不語。


    渠滿弘臉上笑意漸濃,接著道:“我更不明白的是,你主子事先安排得如此縝密,既然無塵不是你們的人,你主子知道我出宮之後,怎麽還能留著這麽大的破綻?她竟沒命你先下手殺了無塵嗎?”


    柳石軒聞此言,眼神微微閃爍。渠滿弘見他如此神情,忽然展顏大笑,似乎聽見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他躺在地上將四肢舒展開來,笑一聲高過一聲,到後來竟變成狂笑。柳石軒大驚,這才反應過來,急撲上前封住他的穴道,已是不及,渠滿弘止住笑聲的同時,口中鮮血噴湧而出。


    練武之人受傷之後本能地會用內力護住心脈要害,以渠滿弘的功力完全可以克製方才的傷情,用內功保命,但他方才這樣的笑法,乃是讓自身僅有的真氣在四肢百骸肆意流轉,消除了護體的內力,將原本的傷口重新衝開,自絕無疑。


    這世間很多事,恰似一早就安排好的,難說兇吉、難言悲喜。水無塵手握素箋奔出柳園之時,乃是亥時。


    亥時,五百裏外的皇城之中,重華宮內,太上皇駕崩。


    四、大收煞


    一日之後深夜,鳳闕殿內燈火輝煌,張燈結彩,殿中太監宮女個個喜笑顏開。李後的寢室中燃著上好的白木香,她坐在羅漢床上手撚著佛珠,端望跪在地上風塵仆仆的柳石軒,長長唿出一口氣展眉笑道:“可算是去了本宮心頭的大患,那年我剛被封為太子妃,聽宮中一個老相士對我說,先帝是‘尾火虎’臨凡,會護佑子孫福澤康泰,不可凜犯,否則社稷動搖、天下大亂。你說說,我怎麽就信了呢?足足忍了他這麽多年。”她微笑地望著柳石軒道,“還逼你勉為其難地和那個怪物做了三年的夫妻。好了!好了!如今聖上的帝位再無威脅,我已經為你安排了正三品的官職,我那嬌俏可人對你一往情深的堂侄女也不用再等了。下月本宮親自主持讓你們完婚。”李後笑意盈盈地說到這裏,忽然臉色轉沉,冷聲道,“渠滿弘這根心頭刺除了,卻又留下水無塵這枚眼中釘,這怪物知曉真相,又眼見師父死在你的手裏,這樣的怨憤,必定是不死不休。她在暗處令人防不勝防,實在令我憂心,這都怪你當日猶豫不決,遲遲未將這個禍害除掉,以至於今日留下漏魚之患。”


    柳石軒沉吟片刻道:“此女身世淒涼以致性情暴戾,與常人大異,且天性聰慧武功高強,我之前猶豫,是怕一擊不中讓她逃出生天,必定後患無窮。沒料想,渠滿弘驟然而至,我那時想下手已是遲了。”


    李後直視著柳石軒厲聲道:“那時至今日你又待如何?還要猶豫嗎?難道等著她弑君弑後?”


    柳石軒躬身低聲道:“臣一時疏忽令皇後憂心,已是百死莫贖,豈能容水無塵觸犯聖上與皇後半分。我這樣想,她如今知道真相,勢必將我恨之入骨,恰在此時,先帝駕崩,她師父讓她助先帝複位之事,頓成空談。她殺我之心更甚於弑君,我若在靜僻處現身,她必定出來拚死一搏。臣徹夜未眠想了一個萬全之策,雖然費些周章,但是,可保萬無一失。隻要她來,便無一線生機。”


    李後神情緩和點頭微笑道:“石軒,你可要想好了,你一家人日後是上九天還是入地府,可全係在你這一次的安排上了。”


    柳石軒微微一凜,朗聲道:“臣,不敢有失。”


    次日,李後下旨,原殿前秉義郎柳石軒,護駕有功,忠勇可嘉,特蔭補為三司使,賜婚樞密使李大人幼女,即日起獨自於西郊沐浴齋戒,為先帝守孝一月,隨後奉旨成婚。


    當日子時,夜深人靜,郊外一處大宅中,柳石軒獨自一人在後院正房裏小酌。窗外月色如水,窗內一燈如豆,柳石軒坐在八仙桌前,桌上有一副鑲嵌在桌麵上的石棋盤,他邊飲酒邊在棋盤上將那日在姑蘇柳園中最後與水無塵對弈的棋路一步步重新擺出。


    二更時分,柳石軒忽覺身後窗欞輕顫,他微微一笑,並不轉身,低聲道:“你看看,我記錯了棋路沒有。”身後悄無聲息,柳石軒緩緩轉身,隻見水無塵神色淒絕地站在月光下,一張臉美得不染凡塵。水無塵凝視著眼前的男人,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半晌,輕聲道:“柳大人,在你心裏,我是不是從頭至尾就是個笑話?”


    柳石軒淡淡道:“你馬上就知道,在我心裏是什麽了。”


    話音剛落,原本寂靜的庭院中響起嘈雜的腳步聲,水無塵大驚,迴頭望去,隻見庭院中瞬間燃起無數火把,百餘名手持強弩的兵士在窗外快速排開陣勢。水無塵微微一怔苦笑點頭:“看來這三年的夫妻也不是白做的,你當真對我了如指掌。”


    柳石軒溫言道:“他們的弩箭上綁的是蒺藜火藥彈,這屋外潑了一層猛火油,屋中堆滿了以硫黃、硝石、木炭粉摻混好的麻包,你躲得過箭也躲不過火藥,一聲放箭,你便屍骨無存、灰飛煙滅。我已在皇後麵前立了生死狀!今日若殺不了你,便喝令放箭,與你同歸於盡。”


    水無塵心頭大震,此時此刻心中再沒半點幻想,眼前的男人竟似從未相識過一般陌生可怕。她看著他頹然道:“師父說得沒錯,男人的情義恩愛如同幻影,心有靈犀隻是逐色的托詞。原來你心裏……竟厭棄我到如斯地步。”她低下頭,“但是,同歸於盡,你甘心嗎?你還有美貌嬌妻尚未迎娶,還有榮華富貴等著你享用。與我這樣的怪物葬身一處,豈非太過劃不來!”


    柳石軒點頭:“同歸於盡自然不必。”他突然大力拍向棋盤,片刻之後八仙桌旁邊的石磚鬆動,四塊石板緩緩分開,一個兩尺見方的地穴口顯露了出來。柳石軒走到洞口邊:“這裏原是我祖屋,無人知道我父親為防強人,預先在此屋中留下了逃生地道,出口就在兩裏之外的杏樹林裏。”他站在地道口笑道,“這個地道口合上之後,四塊石板即刻扣合鎖死,能受千斤之力,我擊傷你之後,隻需躲入地道,便可全身而退。”


    水無塵微微挑眉,語調中略帶調笑道:“柳大人好大的手筆,你想殺我何必如此麻煩,我雖是個怪胎,卻也是血肉之軀,你這樣的陣仗,十個無塵也死得透透的了。看來,無塵真是令大人憂心得可以。”言罷她望向棋盤,看了一會兒又笑道,“一步未錯,大人好記性。卻不知這三年來柳園中的點點滴滴,大人深夜想起,捫心自問時,又是如何自處的?”


    柳石軒望著她,認真地道:“我不殺你,株連滿門。我祖母年逾八十,我兄長上月新添幼子尚在繈褓之中,一個都活不了。”


    繈褓中的孩子。水無塵聞言心頭大震,忽然抑製不住地淚盈於睫,誰也不知道她曾經多麽想為眼前的男人誕下一個孩子,日久年長,這個心願於她已近乎心魔,無數次念頭一起,便被自己硬生生按下,隻因她深恐孩子生下來與自己一樣是副異相,不敢冒險。如今,這竟成了今生最遺憾的事情。


    她慘然一笑道:“塵緣從來如流水,就到這裏吧!石軒,你這麽了解我,難道就從未想過,無塵今日會不為搏命而是赴死而來?”柳石軒定定地望著她,默然不語。


    水無塵低聲道:“兩皇糾葛我並不放在心裏,何況我師父與太上皇都已經故世,我作為一個棋子的使命已經完全消失了。其實,像我這樣的人,本就不該降臨人世,紅塵情愛更是奢談,你也不過是平常人心思,我何必怨恨?細想想,也真難為你能與我這樣的怪物,演了三年恩愛夫妻,讓我過了三年最快活的日子!我什麽也沒有,臨了兒,就用這條命送你一場大富貴吧。”


    水無塵緩緩閉上雙目,迴想自己這一生,天生異相,幼年遭棄,備受苦楚,無人憐惜,一直是受人擺布的棋子,原以為掙脫牢籠找到個傾心相守的知己,到頭來依舊是一廂情願大夢一場,這世間終究沒有一個人用真心待過自己,此時已心如死灰,隻等著最終了結的那一刻。但是良久,柳石軒始終不動不語。


    她淡淡道:“還不動手?”


    突然,身畔敞開的窗戶被一陣凜冽的掌風拍得盡皆關閉,她一驚,正待睜眼望去,已覺自己被柳石軒緊緊擁入懷中,他在她麵頰上輕輕一吻,歎息道:“無塵,你怎能疑我。”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在水無塵心中閃過,這恍惚間的念頭頓時令她心膽俱裂,正要開口,隻覺柳石軒將她向前一推,水無塵一腳踩空落入了地穴之中,猛抬頭,隻見柳石軒正將石穴上的石磚推迴原位。


    “石軒。”水無塵難以置信地輕聲叫。


    石磚還剩下一寸時,柳石軒望著她正色道:“你在我心裏,便是這般。杏樹林裏有駕馬車等你,車中有你師父臨終時留下的藥方,你按著去配,便可避開禦骨丸所設的大限。無塵,宮廷恩怨、天下紛爭,與你一個弱女子何幹?我要你好好活著。”


    水無塵恍然,一時間五內俱焚,她用手指扣住地道壁急道:“一起走。”


    柳石軒淡淡地笑:“我事先找到了一具與你身材仿佛的女屍,已經毀去容貌裝扮好放在床下,但李後心機深重,即便如此,若想保你與我家人無憂,我還得留下自己的屍首去疑。”


    水無塵大悲,正待縱身躍上,穴口轉眼間完全封閉,她隨後聽見柳石軒一聲大喝:“放箭!”片刻之後頭頂接連不斷的爆響,聲如雷霆,震耳欲聾。


    水無塵怔怔地站在無邊的黑暗中,眼前晃動的滿是柳園裏繁茂的雙桂樹下,柳石軒望著自己笑意盈盈的臉龐。她看著看著,淚落如雨,原來這世間的一切,無論真真假假,恩恩怨怨,最終也不過是一指流沙。


    數日後,多年閉門禮佛的太皇太後寢宮的條案上,詭異地出現一封來曆不明的血書,內中將李後多年來的種種惡行一一羅列,又將光宗對太上皇疏遠冷落,放任其病情加重不聞不問一節寫得清楚。太皇太後看後勃然大怒,當即下旨徹查。太皇太後德才並重,一直深受臣民愛戴,在滿朝文武心中威儀極高,朝堂上下無不敬仰。懿旨一下,朝中數位手握兵權的重臣頓時站出領旨。


    紹熙五年冬,群臣帶兵逼宮,光宗被迫將帝位禪讓於太子,退居重華殿。李後糾集禦林軍與眾臣周旋,最終不敵,後被囚禁於冷宮。


    五、尾聲


    當日柳園,渠滿弘狂笑自絕,柳石軒搶上去將他上半身托起,以手搭其脈,已知無用。他急道:“你方才對無塵說的可是實情?禦骨丸到底有沒有解藥?”渠滿弘氣息微弱卻難掩臉上的得意之色道:“小子,我不會看錯,無塵此行無論成敗……”他費力地挑了挑眉毛望著柳石軒促狹地笑,“你,都輸了。”


    窗外雙桂樹的花朵簌簌落下,柳石軒微微而笑:“有何不可,我本就想讓她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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