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執念


    “我剛才聽見有人被你吹下樓的慘叫,似乎斷了筋骨,貓兒下手未免狠了些。”當年的小和尚,現在的定慧大師,眼雖盲,心卻明。


    白貓感覺到他身上隱隱散發出的佛性靈光,知道什麽都瞞不過去。


    是的,這些年他從未放棄婉瑩,比所有人類都一根筋。婉瑩始終不願正視時光的流逝,在青春的夢裏不再醒來。


    為了成全這個美夢,白貓決定在關鍵時刻變成年輕時候的婉瑩,帶著迷人的笑容去清歌台唱曲,讓男人們為她癡狂,粉碎臨安城一個又一個不利的謠言。


    除了作文賦詩,其他行為舉止,白貓都能學得惟妙惟肖。但凡等到與求親者對詞時,必定紗幔後相見,由婉瑩親自開口。碰見莽夫,還時不時要幫著打點一下,刮個妖風吹下樓。


    還好婉瑩始終不忘錘煉歌喉,嗓音並沒有因年歲的增加而顯蒼老。就這樣躲過三十個春夏秋冬,露麵的次數越來越少,更多時候是白貓以婉瑩的身份在打點事務。


    “將她包裹於夢中,反而會害了那位女施主,迷途不知返。”定慧大師一語點破白貓心中事。


    “啊哈,小和尚你都長這麽大了,眼睛怎麽了?現在才想起來告訴我隱蓮的事?”白貓化作人形跟定慧打著哈哈,岔開話題。


    “有個施主需要光明,我就把眼睛送給他。你需要找隱蓮,如今機緣成熟,可以帶你去。”定慧向著寺廟的方向行禮,那裏埋著師父的舍利,師父在世時說過:“你且看,若幾十年後他還執著,你就帶他去西域沙漠,化解心結。”


    等了三十年,白貓和姑娘依舊執念頗深,是時候了。


    “那走吧,我們跟著商隊走。像你我這般經驗不足,哪怕我是精怪,也撐不過幾天。”更何況你還是個瞎子,白貓心裏這麽想卻沒說出口。隨後把幾塊石頭變成黃金,徑直找旁邊的商隊頭目商量去了。


    定慧不多說話,由得白貓安排。


    白貓悠閑了幾日,一開始覺得沙漠景觀不錯,再幾日就煩了,偷偷問定慧:“小和尚,你帶我找隱蓮,總歸有個大概方向,這樣跟著商隊,是打算去龜茲嗎?”


    “快了。”定慧不慌不忙地說。


    大風吹過,遠處傳來巨響,人稱“地龍吐氣”。有這種鳴沙,距離流沙也不遠,而隱蓮最喜歡隨流沙遊走。


    商隊的頭目興奮起來:“小心流沙,不過也要仔細看看,傳說中的隱蓮如果讓我們碰上,那可是大收獲!”


    白貓暗暗懊悔,沒想到居然莫名其妙多出這麽龐大的一隊競爭者。


    四、隱蓮


    飛沙走石,沙漠裏的大風像巨鐮一樣,在沙地上劃出一道道痕跡,不遠處有個亮點忽明忽暗、漂漂浮浮,在巨大的風浪中慢速前進。


    蜿蜒曲折的綠色藤蔓滲入沙中,細長的葉片泛著青玉般的光澤,四下舒展,無視狂風侵襲,托起一朵尚未綻放的蓓蕾,懸浮於空。蓓蕾中心隱隱散發白色光芒,猶如在風浪大作的海麵亮起的油燈。


    “那就是隱蓮!”常年奔於沙漠的頭目大叫起來。


    風漸小,遠方卻傳來口哨聲、唿喝聲。周圍的人驚恐不安:“有馬賊,亮家夥!”


    沙漠深處的馬賊,為了搶貨、食糧和水,往往手段兇殘,不留活口。


    在一片廝殺和鮮血飛濺中,白貓總算見識了人類的殘酷更甚於貓,他搶東西從不殺生,可人對同類卻經常要命。


    白貓在自己和定慧身邊張開無形的結界,無論馬賊怎麽砍殺,總是無法近身。


    定慧沒說話,聽到身邊的動靜,空洞的眼裏落下淚來,默默為死去的商人念往生咒。這是劫難,在劫難逃,他不會強求白貓用自己的靈力去救。


    其實白貓正在暗中竊喜,沒有商人,就不會有人與他搶隱蓮,怎麽可能救?


    商隊裏除了白貓和定慧,全軍覆沒,血流成河。


    “這兩人奇怪了,老大,怎麽處置?”小馬賊擦著卷刃的刀問。


    被叫作老大的人甩手道:“他們也沒動手跟我們打,我們又打不著,放他們自生自滅。這夥商隊,我呸,看上老子的東西……小的們,想想怎麽摘隱蓮。”


    白貓一愣,原來他們也想染指隱蓮。


    流沙吞人,一個又一個的馬賊都埋入其中,動彈不得,在烈日下號哭,死命掙紮,反而陷入得越快。


    定慧突然站出來說:“讓貧僧去。”


    “不行。”白貓心想,這和尚去了,即使活著迴來,隱蓮也會被馬賊搶走,還是個拖累。不如自己去好了,到時候變成妖風一溜煙逃走。於是拍著胸脯自誇:“你一個和尚能幹什麽,白白搭條命。還是大爺我去,我自有辦法。”


    其實,不過是因為他的重量極輕。


    靠近隱蓮的時候,清涼的香風撲麵而來,聖潔清雅,滌淨鉛華,白貓險些不忍心摘。但眼前又浮現婉瑩的如花笑靨,萬般俗世紛擾瞬間湧來,頭腦一熱,白貓拔出隱蓮的根係,化作一股風絕塵而去。


    他聽見後麵馬賊大聲質問定慧:“臭和尚,你倆是不是使詐?那同伴是什麽妖怪,居然消失不見?你拿命來還……”


    手起刀落之間,白貓已經化作妖風,轉眼間來到另一處。


    妖怪也有短處,他的修為不足以騰雲駕霧,瞬息萬裏,睜眼看還是茫茫沙漠。捧在手心的隱蓮離開沙地之後,不似剛才鮮亮。蓓蕾中心的白色光芒,也好像火苗般,越來越小。


    白貓獨自在沙漠中行走,體力很快流失,眼前出現幻境。佛祖在蓮花中,拈花一笑。隨後,那張臉變成定慧,腳下踩著隱蓮,閉著眼睛,依然滿臉溫暖的笑容。雖然眼盲,可是分明好像看著他,讓他感到自己就像一粒塵埃。


    “這隱蓮需要我的血液澆灌。”一個聲音說。


    白貓眨了眨幹澀的眼睛,以為出現幻覺,可定慧明明白白站在眼前,手腕有傷口,裏麵汩汩而出的血澆灌在隱蓮上。白色花瓣突然變得鮮紅,像在春日裏忽而怒放,層層舒展,通體青玉色的莖葉重新恢複生機,散發悠悠光芒。清新的香氣再次逸出,白貓周身都涼爽起來,不覺幹燥口渴,也不餓了。


    定慧把身上的木棉袈裟脫下,披在白貓身上。又把紫檀佛珠遞過去,囑托說:“它們可助你走出沙漠,但請迴去之後,將其埋在寺廟後的山上,我要陪著師父。”然後盤腿坐下,身影漸漸隱去。


    白貓隻當看見定慧化生,一頭栽倒在地。


    夢裏,他還是隻白貓,定慧還是個小和尚。他偷偷跟蹤定慧跑到寺廟裏麵,聽見大師父正在和小和尚咬耳朵,就動用了點妖力,聽見了他們說什麽。


    “徒兒啊,你若能度化他們,化解他們心中的執念,那也是功德一件。到時候,為師則可與你在極樂淨土相見。”這是當年大師對小和尚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白貓起身,帶著定慧的遺物,繼續走在沙漠中。


    冥冥之中,他又繞迴了當初馬賊和商人對陣的地方。黃沙幾乎掩埋了一切,唯獨定慧坐化肉身還在,身上被馬賊刀砍的傷口已被風吹幹,臉上卻祥和平靜。


    白貓披著袈裟,拿著佛珠,在定慧麵前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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