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車場到住院部中間,有一條長長的迴廊,是鏤空的葡萄架。纏纏繞繞的藤蔓拖著幹枯的枝葉無力地垂著,寒風一過,就卷著一片殘葉落在青石板的凳子上。


    許時延記得這一片葡萄架,當初他的父親在這座醫院的icu住了整整三個月,葡萄從掛籽到成熟發紅的那天,終於熬不住斷了氣。


    母親默不吭聲地辦完了葬禮,買了一個雙人合葬的墓,在下葬的前一夜背著所有人偷偷跑到墓地,吃了過量的安眠藥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外麵的人都說兩口子鶼鰈情深,在這樣浮躁的社會,竟然還有願意為丈夫殉情的女子。在安城這樣的小縣城裏,甚至還上了報紙,把他們的愛情故事描繪的可歌可泣。


    那時候許彥國把報紙揉成了一團,叫過八歲出頭還隻到他胸口高的細伢子,滿是皺紋的手撫上他帶淚的臉頰,說:“他們倆都是不負責任的父母,獨獨把你留在這人世間。愛情,狗屁的愛情!”


    後來許時延的愛情也一團糟,他在許彥國麵前從不敢開口,隻推說實驗室的工作太忙,自己也沒心思去找對象。


    許時延剛走到住院部一樓,台階後麵衝上來一個人猛地拍了下他的右肩,嗓門奇大地喊著:“嘿,小延,你還真趕上了!”


    許時延眼神躲閃,藏著疲憊,喊了聲:“許叔!”


    許澤是個五十出頭的孔武漢子,和許時延家沾點親戚關係,從小就在太極館裏跟著老爺子授課,把許時延當自己兒子般疼,看他憔悴的樣子也有些心疼,推搡著帶著人往前走。


    “你也別太擔心,醫生說手術挺成功的。叔昨天在電話裏就是嚇唬你的,大爸他這把歲數了,還是頭迴遭這麽大的事,偏偏你聯係不上,把叔給急壞了。”


    “我剛好那天手機被人偷了,研究所工作忙,才顧上去補辦卡。”許時延想了一路的理由,說出口有些坑坑巴巴,羽睫一掃隻看著自己腳尖。


    電梯徐徐上升,許澤大咧咧地給他描述老頭子突發心梗九死一生的場麵,許時延聽得臉色煞白,手背在後麵死死地抓著扶欄,捏到指節發白。


    “畢竟老了,別人家裏八十歲的老頭,都當壽星一樣供起來了。哪像他啊,還舍不得這個養生館。”許澤拍了拍許時延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叮囑:“這次正好,你勸勸他,好好迴去享清福。你給老頭子寄的錢,都夠在安城買個別院了,把劉嫂請過去繼續照顧他,一日三餐啥的也不讓人操心。”


    “我帶他走,去北城。”許時延忽然抬頭,眼底有光。


    “那邊的項目還沒完,我一時半會沒法迴安城。但我現在搬出來,我可以把爺爺接到北城。”


    “再說吧,他這把歲數了,背井離鄉的也未必願意。老頭子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強驢一個,他要是肯聽別人的話,早點到醫院做檢查,哪有現在的事兒……”


    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許澤走在前麵,許時延聞著令人窒息的消毒液氣味,悶悶地“嗯”了一聲。


    icu在醫院的十七樓,門口的座位不多,隻有一個碩大的電子屏寫著一些病人的基礎情況。許時延盯著屏幕上的37床許彥國這幾個字和一長串的心電監護儀數據,手機在包裏響了鈴聲,毫不遲疑地就按了掛斷。


    過了幾分鍾,電話又響了一次,許時延掏出來看了一眼跳動的來電提示寫著“聞柏意”三個字,毫不遲疑地關掉了手機。


    二十分鍾之後,許彥國躺在病床上半眯著眼,被護工推出了icu。許時延第一時間衝上去,握著老人冰冷的手,聲音顫抖地喊了聲“爺爺”。


    許彥國眼皮輕輕顫動了一下,像是要睜開卻沒力氣,隻是指尖勾了勾許時延的手背,眼睛卻沒辦法睜開。


    許澤幫忙推著推車,看許時延通紅的眼睛裏全是血絲,猶又不舍地寬慰道:“都轉到普通病房,就是沒事了沒事了。這會兒肯定藥勁兒沒過呢,到病房就醒了。”


    幾人慌亂地移到病房,許時延想搭手幫忙,被許澤和護工擠開了,說:“你看你這把子力氣,別把你爺爺給摔著了。我和護工抬上去就行,大哥,來,我拿腳這頭。”


    等把許彥國安置好了,許時延坐在病床邊握著他的手遲遲不動,許澤出去打壺熱水,迴來的時候對許時延輕輕招手示意他出來一下。


    許時延把爺爺的手放進被窩裏,他用自己的雙手焐了許久,終於恢複了溫熱。又仔細地掖好病床上的被角,才緩緩起身走到病房外。


    剛一出去,看到許澤身邊站得聞柏意,許時延心裏的怒意就快燒光理智。


    “剛在護士站碰上的,說是跟你一起來的,就給帶過來了。”許澤還提著熱水壺,擺擺手就推門進去了。


    聞柏意有些心虛,“你電話關機了,我怕你出事,就上來看看。”


    走廊上隻剩他們兩人,許時延克製自己動手的衝動,牙關緊咬沉默之後,隻說了一個字:“滾。”


    聞柏意在那一瞬間露出的受傷表情,甚至讓許時延感覺到陌生。男人穿著精貴的西裝,在小縣城的醫院裏顯得格格不入,卻低眉順眼地聽著罵,又重複一遍:“我怕你出事。”


    許時延迴頭看了一眼緊閉的門,上前一步,離聞柏意很近,咬著牙說道:“你上來之前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問起你是誰,和我什麽關係,我該怎麽解釋這一切。”


    聞柏意愣了一秒,眼睛蒙了一層霧,說:“我是你的男朋友。”


    許時延露出嘲諷笑容,眼底的冷色像是二月春化的雪。“何必扯這麽一張遮羞布,說出來你信嗎?”


    “阿延,我們不要在這裏吵,好不好?”聞柏意看到他通紅的眼,伸出手想把人攬進懷裏抱一抱,卻撲了個空。“這裏是醫院,有什麽迴去再說。”


    許時延倒吸一口氣,壓抑自己的怒氣,說:“聞柏意,你要是還有一點良知。看在我賠了你七年的份上,讓我在安城好好的做個人吧。”


    聞柏意還想再說,房門卻突然開了,許澤激動地跑出來拉著許時延的手腕往裏衝,嘴裏嚷嚷著:“醒了,醒了。小延你快進去,大爸他醒了。”


    許時延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拉,迴頭再看卻發現聞柏意轉身離去的背影,他顧不上去管這人是不是真的把他的話聽進去了,隻覺得有這一會兒的喘氣時間就已經足夠。


    許時延快步走到床邊,許彥國顫巍巍抬起的手被他接住,耷拉的眼皮閉上又睜開,聲音沙啞又虛弱地說:“嘿呀……我家……小子迴來了……”


    許時延崩了一樣的淚像斷了弦似的落了下來,許彥國用手背接住,多的話說不出來,顛來倒去地隻是說:“不哭……不哭……”


    許彥國清醒的時間並不多,許時延在病床邊伺候著,大多數時間都是在發呆。中間謝忱給他打過電話,得知他迴到安城以後還覺得納悶,再一聽家裏發生的事兒,直罵聞柏意是個無情無義的混賬東西。


    謝忱最近談了戀愛,語氣裏總不免要提上家裏的那個小東西。尤為感慨的是覺得陳書像個小少爺似的難伺候,動不動就得哄著才不掛臉子。


    許時延叮囑幾句,說陳書畢竟小謝忱太多,還是個半大孩子,嬌氣些總是難免的。既然決定了要在一起,就得好好疼惜別人,多細心些去照顧對方的情緒。


    謝忱滿口說好,隻說沒把陳書當祖宗一樣的供起來,哪裏還敢辜負對方。


    等掛了電話許時延不免唏噓,當初他跟著聞柏意的時候,也跟陳書差不多的年紀。


    許澤提了午飯進來,把提著的塑料口袋往床頭一放,看著許彥國又睡著了,戳了戳許時延的胳膊說:“你那個領導還在住院部門口等著,這都中午了,你不下去帶人家吃飯?”


    許時延沒反應過來,仰著頭說:“什麽領導?”


    “就上午在這那個,長得特別俊的男人啊。當時他說是你單位的領導,剛好要出差才捎你一段的,不然你哪趕得上啊。”


    許澤嗓門太大,驚得許彥國睜開了眼,渾濁的眼珠轉了一下,揮了揮手說:“去吧。”


    許時延身子僵硬起身,聽著許澤在那裏跟許彥國講:“那領導長得真好看啊,一看就是北城的人,和咱們這種地方的不一樣。那氣質,那條兒,怎麽看都像是精英。”


    許時延眉頭擰成了一團,木訥的走到門邊,又迴轉身想開口解釋。但看到許彥國艱難的張開口,喝了一口許澤喂得白粥,話到嘴邊又生生的咽了下去。


    聞柏意就站在葡萄藤架下麵,他沒想過許時延會下來,卻也不想迴車裏坐著,於是坐著石凳下端著一台筆記本在膝上處理著公務。


    他帶著耳機和屬下正溝通著南斯倉庫的海岸並購案,餘光瞥到許時延突然出現,脫口而出的數據報錯了三個百分點。他神色鎮定地掐斷了了對話站起身,看許時延逆著光,身上罩了一圈耀眼的光圈朝他走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半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歡喜安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歡喜安年並收藏半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