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的第一抹光輝灑向溟海的時候,蓬萊秘境悄然打開。


    蓬萊山東麵的灼灼桃林在朝陽之下爛漫如許,青山之上雲霧流淌。


    姚黃規規矩矩地守在桃林之外,看到天際一道流光,知道是明無應迴來了。


    姚黃是個花妖,原身是一株牡丹,被前朝的開國皇帝親手栽在都城裏。


    這世上草植鳥獸想要修煉成妖,是很難的一件事。


    因為修煉需要漫長的時間,還需要一點機緣。以草木鳥獸短短的壽命,是不足以煉化天地靈氣修煉成妖的。


    姚黃是一國皇帝親手種下,花開之時滿城驚動,上至皇親貴胄,下至販夫走卒,無不競相來看花開的盛景。


    兩百多年來,姚黃見過的人不計其數,被幾千個文人騷客寫詩稱讚,有的足以流芳百世,有的卻是狗屁不通。


    有名動京城的花魁求他一朵花簪在發髻上,有富可敵國的商隊千裏而來,隻為見他一次花開。


    他看過王朝鼎盛之時的富貴風流,見過王孫落魄,流離失所,見過大災之年民不聊生,饑民易子而食,也見過戰亂之中滿地兵戈,屍橫遍野。


    姚黃最後見到的人,是一個亡國的公主,她用一把匕首刺在自己的胸口,鮮血湧出,濺在姚黃的花蕊之上。


    這一抹公主血燙醒了姚黃的精魂,他成了妖。


    後來他遇到了一個修仙的人,那人告訴他,這就叫機緣。


    那人帶著他坐船出海,尋訪虛無縹緲的蓬萊秘境。


    他們遇上了溟海的風浪,那人葬身溟海海底,姚黃卻隨浪漂流到了蓬萊山,認了明無應做主人,為他打理這蓬萊山上的一切事情。


    眼看著天際流光越來越近,姚黃眼觀鼻鼻觀心地低下了頭,心思其實已經飛到了自己還沒看完的話本子上。


    風流才子俏佳人的戲碼他早就看膩了,這次的話本子新鮮得很,講的是一個公侯家的富貴小姐,一連迎娶了八個丈夫。


    世間隻有男子三妻四妾,這話本子卻反其道而行之,令八個美男子各有所長爭風吃醋,倒也別有趣致。


    姚黃隻待明無應迴來,自己向他敷敷衍衍行個禮就可以走了。


    反正這蓬萊山上的靈物精怪不少,明無應從來不拘著他們,想玩就玩,想笑就笑,來去自由。


    姚黃對自己的這個主人,敬,是有的,怕,那是一點也沒有的。


    他手下有不少剛能化形的精怪小妖,對他們來說,能夠化形便是一生中頂頂重要的事情。


    因此能夠化形者無不要在小山頭上誌得意滿地宣講一番自己修煉是多麽刻苦,化形成人又是多麽快樂,聽得那些還不能化形的草木鳥獸無不是眼巴巴地欽羨著。


    便有一隻小狐狸開了賭局,眾精怪紛紛押注,賭下一個能夠化形的是誰。


    他們用來做賭注的無非就是些散碎靈石,平日裏修煉最為刻苦的自然被許多人押注,有一條連靈智都還沒開的小紅魚就無人問津。


    卻有一個人偏偏看好這條小紅魚,在它身上押了不少靈石。


    可大家沒想到的是,下一個朔日,化形成功的竟然就是這條誰也不看好的小紅魚。


    大家的靈石輸了個精光,化形的小紅魚也拜別了他們,要去溟海中見見天地。


    小紅魚一入溟海,便化成巨鯤,水擊三千裏,靈氣浩蕩,雲蒸霞蔚。


    那氣勢那陣仗,蓬萊山上的精怪們看得眼睛也直了,自此誰也不再開沒用的賭局,大家紛紛關起門來潛心修煉。


    如此這般又過了半個多月,姚黃去鏡湖小築,瞧見明無應撂下的半杯茶裏有一線細細的紅色遊弋,正是那條小紅魚。


    再仔細一看,那哪裏是魚,分明是一片鮮紅的楓葉,上麵攏著一個虛虛的鯤影。


    茶杯之中,竟有氣象萬千。


    另有一小堆靈石做了棋盤上的棋子,明無應坐在旁邊,自己跟自己對弈。


    姚黃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這才穩住了情緒。


    他心中已不知該說些什麽,明無應身為仙門第一,富有蓬萊秘境,天下萬物俱可為他隨手取用,可他竟然跟最微末的小精怪們參與一個賭局,所獲賭注不過就是點不值錢的散碎靈石。


    關鍵是,他還施了術法出千作弊。


    明無應見他過來,不僅毫無愧色,竟還像是被掃了興致一般。


    “讓你們知道賭局麽,本來就是有輸就有贏,”明無應漫不經心地將靈石攏起來,“誰知道你們幹脆就不賭了,這多沒意思。”


    姚黃皮笑肉不笑地揶揄道:“現如今大家潛心修煉,進益倒是都很大呢。”


    至於那一小堆靈石,姚黃自然是又偷偷地還給了大家。


    既不能讓那些小精怪們知道是明無應贏走了他們的靈石,又不想被追問這些靈石是從何而來,姚黃隻得半夜三更帶著靈石出門,山澗裏扔兩顆,草叢裏又扔兩顆。


    第二日大家都喜滋滋地撿到靈石,卻瞧著姚黃的臉色很是不好。


    大家關懷他時,姚黃隻是繃著臉道:“我很好。”


    他的確很好,隻是有一個很不著調的主人。


    眼看著流光已到近前,姚黃躬身行禮。


    “主人,您迴來了。”


    “嗯,”明無應隨口答道,“你過來,交給你個差事。”


    姚黃惦念片刻自己還沒看完的話本子,收斂了心思,抬起頭來,卻是愣了愣。


    “呃……這是?”


    明無應身側站著一個陌生少年,一雙琉璃色的眸子靜靜地望著他。


    姚黃生長於盛世國都,見過美人如雲,況且他自己本就是牡丹中名品之首,花開之時動京城,那是傾城之色。


    可要是讓他形容眼前這個少年,卻隻有傾國二字。


    那雙琉璃色的眼眸似靜湖一般純美,動人心魄。


    明無應漫不經心道:“我就把他交給你了,你隨便養著,別養死了就行。”


    姚黃愕然道:“他……這又不是桌子椅子,他是個活人!”


    “是活人啊,”明無應道,“所以讓你別養死了。”


    那少年好似聽不到他們說話一般,望著桃林中流出來的一道清淺小溪,側影落落。


    姚黃隻想問明無應這人從哪弄來的,又怕被少年聽到,隻得輕聲道:“這是誰啊?”


    明無應笑了一下,說:“不知道。”


    姚黃隻覺得一口氣險些沒上來,心道:“不知道你就把他帶迴蓬萊秘境了,學宮裏那群被譽為仙門未來的弟子想越過禁製來參拜蓬萊主,沒見你放一個進來的。”


    明無應道:“他……”


    他這一句話起了個頭,沒立即往下說,卻是迴憶起什麽一般,笑了一笑。


    “他是我從南海邊上一個明光祠裏撿迴來的,好像不會說話,待會兒我設一個鏡花水月境,想知道他來曆,你自己去看。”


    明無應說話時,已經獨自向桃林中走去,到得這句話說完,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桃林裏。


    那少年的目光望住桃林溪水,朝霞流雲,見明無應就這麽走了,也沒有什麽反應。


    姚黃頓覺頭大,他轉身看向少年,見他發絲微亂,身上衣衫沾了許多塵土,便招招手道:“你跟我來。”


    明無應雖然隻讓他隨便養著這個少年,但姚黃做事一向是十分穩妥的,性情中又很憐弱,他聽到明無應說這個少年不會說話,心中對他的好感就又上一層,將他帶迴了自己的居所。


    姚黃住在清溪邊的小木屋中,沒什麽多餘裝飾,卻古樸雅致。


    他指揮著少年除去身上衣衫,又把人按在盛了熱水的木桶中。


    這屋子平日隻有姚黃一人居住,陳設也極為簡單,此時他隨手幻化出一扇屏風隔在麵前,又抱著那團沾滿塵土的衣物問道:“這些衣服我就扔了,行嗎?”


    屏風之後,少年身形沒在熱水之中,骨肉勻停,膚光勝雪,肌膚被熱水蒸得微微發紅。


    姚黃想起他不會說話,隔著屏風也看不見他點頭搖頭,幹脆自己做主,拍拍手將衣服扔了,又找出幹淨衣衫和沐浴用的花露一類。


    他將這些東西擱在凳子上推了進去,隻聽得屏風後麵水聲也是很小的,料想是這少年初初來到陌生的地方不好意思,便走到門邊坐下了。


    清透日光自桃花林中灑落,好似一層淡色煙霞緩緩流動。


    桃林深處,有一個小小的光團飛了過來。


    姚黃伸手接住光團,知道這就是明無應的鏡花水月術法,輕輕合掌,將光團握碎了。


    霎時間,萬物流動,如水墨流淌,周遭一切景物漸漸褪淡,空茫之中,那少年的過往經曆好似畫卷一般展開。


    姚黃身在鏡花水月中,便如身臨其境。


    他先是看到那遙遠的永州城裏孤零零的謝府,還有那脾氣古怪執著修仙的老太醫,少年在窗前開方煎藥。


    等看到那位太醫屢屢讓少年為他試藥,之後又想方設法散去少年的根基,姚黃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


    之後謝府大火,少年被府中的廚娘帶迴家。


    姚黃看過太多話本子,知道這人間的際遇有時比話本子裏寫的還要起伏波瀾,並不覺得廚娘那裏就是個什麽穩妥地方。


    若真的穩妥,此時少年也不會在蓬萊山了。


    姚黃隻是心裏疑惑,這少年是怎麽遇上了明無應,又偏偏被明無應帶迴了蓬萊山。


    鏡花水月境中,一片焦黑的廢墟之上,那廚娘看著少年,叫出了他的名字。


    姚黃自言自語道:“謝蘇?哪個蘇?”


    “蘇木的蘇。”


    “唔。”姚黃隨口應道,片刻之後卻覺得悚然一驚,是誰在說話?


    他四麵環顧,卻看到不知什麽時候起,那少年已經穿上幹淨衣裳,站在他的身後,長發半濕,身上盡是沐浴之後溫暖潮濕的香味。


    姚黃吃驚道:“你會說話?”


    “嗯。謝太醫喜靜,也……沒有什麽人會跟我說話。”


    大約是長久不發聲說話的緣故,謝蘇的聲音微微有些沙啞。


    鏡花水月境中畫麵一轉,是風雪夜裏,那廚娘的丈夫將謝蘇賣掉,他被稻草卷著扔進了明光祠。


    滿是灰塵蟲蛀的重重帷幔之後,隱沒著一尊持劍的神像。


    看到這裏,姚黃輕唿了一聲。


    原來如此。


    天下各處都有明光祠,永州雖然靈氣斷絕,明光祠也早已破敗,但明無應的神像還在其中。


    能在明光祠中塑成神像的,都是曆代得以越過天門陣飛升的大能修士,唯一一個例外便是明無應。


    他越過了天門陣,卻放棄了飛升。


    其實大道無形,所謂神像,不過是當世的人們為自己的欲念塑立的。


    可是為神塑像,神像一旦塑成,就不再是木胎泥塑的死物。


    神像之耳目,便是明無應的耳目。


    隻是會進入明光祠參拜的人,大多是修士,心中想的無非是能在修煉之事上再上一層樓。


    往小了說,就是些獲取功法、贏得宗門比試、得以順利進入某個秘境這樣的事情。往大了說,世間修士最遠的最高的目標,也就是有朝一日能修為圓滿,得以越過天門陣了。


    這些願望,明無應一向是懶得聽的。


    姚黃望著謝蘇,心中不解明無應為何會出手搭救他。


    若說是謝蘇境遇可憐,明無應一時心軟才把他帶迴蓬萊山,姚黃覺得不通。


    姚黃見過王朝興衰,也知道人間疾苦,風流富貴總被雨打風吹去,功名利祿也不過塵土,錦繡堆是一生,汙泥處也是一生。


    世間際遇無常,說白了,可憐的人到處都有,每時每刻都可能有人命喪黃泉,明無應為何隻單單救了謝蘇?


    鏡花水月境再度變換,姚黃收斂心思,將目光投向境中的明光祠。


    滿地殘磚碎瓦覆著厚厚的灰塵,屋頂破了一角,風雪貫入,正是淒冷寒夜。


    王宗二人還在院中候著買家前來,如此境遇下,謝蘇磨斷了腕上的繩子,卻沒有立刻逃跑。


    他停在明無應的神像麵前,抬起手來,輕輕拂去了明無應身上的落雪。


    那一副身骨分明是在浮塵濁世裏流浪許久,卻奇異地沒有浸染分毫,反而被風刀霜劍琢磨出了如玉端方。


    鏡花水月境至此消散,四周空茫被流風吹去,姚黃再度迴到了桃花林中。


    日光清透,碧溪淺流。


    漫山遍野桃花灼灼。


    姚黃目光一轉,落在了謝蘇身上,隻覺人麵桃花,確然美不勝收。


    明無應為何要將他帶迴蓬萊山,姚黃看過的那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的話本子已讓他心中有了答案。


    大概是蓬萊主終於覺得這漫漫仙途乏味且無聊,想給自己找個道侶了。


    作話:


    姚黃,一款操碎了心的男媽媽,這個家沒我得散。


    劃重點:撿謝蘇迴來當道侶是姚黃腦子裏戲太多哦,前期真的純純師徒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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